第四章
1
翌日早晨,一大早就有大批警官來到學校。他們在御崎藤江遇害的三年三班教室進行實驗,我很想知道他們在做甚麼實驗,更想知道實驗的結果,所以在上課時都坐立難安。
昨天晚上我也因為太興奮而難以入睡。各式各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打轉,這些想法很不安分,不停地踢著我的心臟,所以今天有點頭昏腦脹,一直想睡覺。
溝口昨天並沒有告訴我詳細的情況,就和之後趕到的警官在水池邊展開調查。水池周圍拉起了封鎖線,我根本無法靠近。灰藤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
聽到騷動後趕來的棒球隊員向我和川合打聽情況,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雖然我內心有自己的推理,但我覺得不該隨便亂發言,還是再觀察後續發展比較妥當。
那個啞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會沉入水池中?溝口又為甚麼會注意到這件事?
我滿腦子思考著這些事,在第三節數學課時,教室的門突然打開,班導師石部探頭進來。全班同學都同時看著他。
「那個……西原在嗎?」
當然在啊。我站了起來。「有!」
「你過來一下。」石部向我招手。
我在全班的注視下走出教室,石部關上教室門說:「刑警找你,在三班的教室等你。」
「在教室?」
「嗯,好像有甚麼事要告訴你。」
「警方今天早上也在調查,已經結束了嗎?」
「好像是,但我甚麼都沒聽說。」石部說話時不再像以前那麼嚴肅了,即使他沒有聽說詳情,也許已經知道案情有眉目了。
來到教室後,看到溝口正坐在桌子上等我。
「不好意思,上課時把你叫出來,」刑警露齒而笑,「因為我想趁大家跑來圍觀之前和你聊一聊。」
「你們大掃除過了嗎?」我打量著教室後問道,窗邊的桌子都搬離了原來的位置。置物櫃原本放在教室後方,如今有一個放在桌子上,地上放著啞鈴,但當然並不是昨天從水池中撈起來的那個。
「剛才在向上司說明魔術是怎麼變的。」刑警說。
「魔術?」
「在說明之前,我先問你一件事。你識破御崎老師的死是自殺,是基於怎樣的理由這麼認為的?」
「這件事嗎?」我坐在一旁的課桌上,「起初是因為《方丈記》。」
「《方丈記》?逝川流水──的那個嗎?」
「好厲害,竟然還記得。」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我也曾經有過學生時代,所以,《方丈記》怎麼了?」
我告訴他,御崎家裏的文字處理機上有寫到一半的《方丈記》考題太奇怪了。
「所以我就在想,那也許是御崎設下的圈套。」
「喔,圈套。」
「也就是說,她故意把文字處理機放在桌上,輸入寫到一半的檔案,讓別人以為她在工作。因為她猜想警方不可能會發現出題範圍的矛盾。」
「我們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溝口很乾脆地承認,「然後呢?」
「御崎為甚麼會這麼做,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她不希望別人知道她是自殺,但這就出現了很多疑問。首先,自己勒死自己的自殺方式是否可行,另外,兇器從膠帶換成了藍色髮帶。不用說,當事人死了,當然不可能在事後做這些加工。只不過當我在田徑隊的活動室發現膠帶時,就覺得應該是自殺。因為御崎可以輕而易舉拿到膠帶。」
「所以你昨天想要向我確認?」
「沒錯。」我點了點頭。
「嗯,」刑警抱著雙臂,「但是,你想到的幾個疑點無法消除。」
「沒錯,但警方已經解決了嗎?」
「是啊,」溝口站了起來,走到敞開的窗邊,「我就一一向你說明。首先,我們起初認定是他殺,如果看到那個現場,有人可以一眼就看出是自殺,我很想見識一下那個人的尊容。」
「沒錯。」我也露出笑容。
「我們當然以為御崎老師和兇手約在這裏見面,當我們思考兇手到底是誰時,她的服裝成為很大的參考。」
「服裝?」
「御崎老師身上的服裝和她平時在學校穿的完全不一樣,相關人士都證實,比她平時穿的衣服更花俏。」
「對……」我從一開始就很在意這件事。
「她還特地畫了妝,其他女老師也證實,她平時並不化妝,通常連口紅都不擦。御崎老師家裏沒甚麼化妝品,也佐證了這些證詞。」
川合之前告訴過我這件事。
「於是我們就認為,和御崎老師見面的人,或是她打算見的人是男性,而且和御崎老師有親密的關係,這一點幾乎很確定。」
我也這麼認為,所以沒有吭氣。
「我們根據這個條件調查了老師的人際關係,只有一個人浮上檯面,你應該知道那個人是誰吧?」
「灰藤。」
「沒錯,我們立刻注意到灰藤老師。」
「御崎是灰藤的學生,大家都知道她很尊敬灰藤。」
刑警聽了我的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們刑警在聽說一男一女關係親密時,會無視尊敬或是信賴之類的說法,只考慮這兩個人之間有男女關係,用這種想法去偵辦成功機率很高。當然,這只是經驗法則,也會有例外。」
「這麼說,殺人動機也是感情糾紛嗎?」
「這樣說也未免太直接了,」刑警抓了抓頭,「不過,雖不中,亦不遠矣。於是,我們調查了灰藤老師的情況,完全找不到他殺害御崎老師的動機,還有一個無法突破的障礙。」
「不在場證明嗎?」
「沒錯。我之前也曾經告訴你,目前推測死亡時間是在晚上八點到十點,灰藤老師在這段時間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死亡時間是根據胃內食物的消化狀態推算出來的,不可能有大幅的誤差。因此,我們不得不排除灰藤老師的嫌疑,所以案情等於又回到了原點。」
「所以就開始懷疑我嗎?」
「懷疑你?怎麼可能?」溝口瞪大眼睛,向左右攤開雙手,「你的確有動機,但其實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
我縮起下巴,斜眼看著眼前的刑警。「真的嗎?我不相信。」
「我沒騙你,你想一想,如果御崎老師和你見面,為甚麼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們注意你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你的手腕上纏著膠帶。屍體脖子上有上體育課時用的髮帶,但並不是實際使用的兇器,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謎團。」
「看到我的手腕,知道兇器是膠帶嗎?」
「剛看到時半信半疑,但之後調查後,發現和勒痕完全一致,但並沒有因為這樣就懷疑你。因為當我們問及膠帶時,你面不改色,而且,如果你臨時起意想要殺害御崎老師,不可能特地拆開手腕上的膠帶,而是直接用手掐死她。總之,我們從頭到尾沒有懷疑你。」
「我可完全不這麼覺得。」我語帶挖苦地說。
「刑警當然不能讓別人察覺在想甚麼,於是我們認為,兇手是為了嫁禍於你,才使用和你手上相同的膠帶作為兇器,那兇手是從哪裏拿到膠帶?為了調查這件事,派了幾名偵查員去附近的藥局打聽,但都是白費工夫,正如你後來查到的那樣,我們在御崎老師擔任顧問的田徑隊活動室中找到了膠帶。」
「這就是人家說的,近在眼前反而看不清嗎?」
「御崎老師口袋裏的活動室鑰匙上只有她的指紋,況且,外人很難知道田徑隊有膠帶這種事。因此,我們認為是老師自己把膠帶從活動室帶出來,但老師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也一樣,所以才覺得是自殺。」
「當時,的確有人提出這樣的意見,但在這個階段還無法確定。」
「但是,除此以外,御崎沒有任何理由要準備膠帶啊。」
「不,有兩種可能性。首先,御崎老師可能準備作為殺害對方的兇器,結果被對方搶走,反遭勒斃。」
「啊……」原來如此。也有這個可能性。
「如果是這種情況,御崎老師挑選這種兇器的目的,當然也是想嫁禍給你。」
「真是夠了。」我說。
「還有另一種可能,御崎老師欺騙兇手,讓兇手帶膠帶前往現場。」
「對喔。」不愧是警察,想到了各種可能性。我不由得感到佩服,但又覺得這是他們的分內事。
「但是,屍體的狀況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
「甚麼意思?」
「我們在驗屍時發現一件事,如果是用勒死的方式殺人,有一個奇妙的問題,那就是脖子上有瘀血,感覺像是長時間處於勒緊的狀態。脖子上清楚地留下了勒痕,讓我們可以瞭解兇器的寬度。於是,我們檢討了有哪些殺害方法會導致這種狀態。首先就是在勒住脖子的狀態下,把膠帶固定在某處,但這不符合鑑識結果,至少屍體的脖子持續被超過十公斤的力量勒住,於是就想到了在繩子前端綁重物的方法。首先把繩子一端固定在某處,再用繩子繞在御崎老師的脖子上後,把另一端綁上重物,比方說,把重物丟到窗外。重物的重量會導致脖子被勒緊,進而死亡,但之後勒緊的力道並沒有減輕,就會造成像這次案子中的屍體狀態。」
「光是想像一下,就覺得脖子好像被勒住了。」我摸著自己的脖子。
「既然提出了這個假設,就必須用證據加以證明。果真採用這種方式的話,一定會在某些地方留下痕跡。最先思考的是把繩子的一端綁在哪裏。因為繩子會承受很大的力量,綁在課桌腳上絕對不行,課桌會移動。最好是固定在建築物上的凸起物。」
「固定在建築物上的……凸起物。」我巡視著教室,立刻拍了一下大腿。「我知道了,是瓦斯閥。」
「答對了。」溝口在黑板旁蹲了下來,打開牆上的金屬蓋,把瓦斯閥拉了出來。「之前請鑑識人員仔細調查過瓦斯閥的表面,發現上面附著了些許和醫療膠帶上所使用的相同黏劑。」
「所以瓦斯閥才會被拉出來,」說完,我咂了一下嘴,「所以,和瓦斯本身並沒有關係嘛。」
「所以腦筋要靈活啊。」溝口刑警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好了,現在知道固定繩子的地方了,那另一端是怎麼回事呢?如果綁上重物丟出窗外,是不是會留下痕跡?」
「牆上的破損。」我說。
「太棒了。」刑警打了一個響指,「在繩子前端綁重物時,重物會像鐘擺一樣撞到牆壁,牆上的破損應該就是這樣來的。」
「這樣就有了佐證的證據。」
「接下來,還要找到綁在繩子前端的重物,到了這個階段,幾乎可以確定是這種殺害方法了。只不過我們也同時感到不解,兇手為甚麼要用這麼麻煩的方法殺人,真的是完全搞不懂。於是就想到,比起他殺,這個方法似乎更適合用來自殺。」
「沒錯。」
「這時,自殺說才終於浮上檯面,御崎老師也有自殺的動機。」
「動機……是喔。」
「她不是有動機嗎?她因為造成了宮前由希子同學車禍身亡,遭到你和其他人的攻擊,當事人很可能也為此感到痛苦,這是很充分的自殺動機。」
「我不認為她受到良心的譴責。」我說。
「楢崎薰同學也這麼說。」
「我聽薰說,御崎對我們的抗議活動不以為然,她說,雖然現在有學生鬧不停,但很快可以撕下我的假面具,到時候,那些在胡鬧的學生也會收斂。」
「你知道得真清楚,沒錯,就是這樣,但這也可以解釋為她在逞強。人越是逞強的時候,內心往往越痛苦。」刑警一副熟諳他人心理的表情,「不過,還有幾個很大的疑問。最大的疑問,就是如你所說,為甚麼原本的兇器消失,毫無關係的髮帶會繞在御崎老師的脖子上?」
「沒錯沒錯,」我點著頭,「我也想知道這件事。」
「不好意思,可能說出來會讓你失望。我們想了很久,最後認為是很簡單的原因,有人發現御崎老師自殺後,在現場動了手腳。」
「有共犯嗎?」
「這種說法並不恰當,應該說是有人協助。我們之所以這麼想,是有原因的。因為那天半夜十二點過後,附近的鄰居看到有人從體育館後方的破洞鑽進學校。」
「這麼晚?」
「對,所以,在還沒有確定死亡時間,而且認為是他殺時,我們認為那個人影就是兇手。」
原來是這樣,所以他們調查了我的腳踏車,當時他們認為是在半夜三更行兇。
「所以,在確定死亡時間後,反而把我們搞混了。雖然目擊者說看到有人進入學校,但有人認為,會不會目擊者看錯了,其實是有人離開學校?」
「真是辛苦了。」
「但如果是自殺,就可以解釋這個人影的問題,正是這個人把御崎老師的自殺偽裝成他殺。當然,從常識的角度思考,我們並不認為這個人知道御崎老師打算自殺,我們推測應該是御崎老師把那個人叫到現場。當這個人趕到現場時,發現了御崎老師自殺後的屍體,屍體旁留下一封信……」
「信?遺書嗎?」
「應該說是指示書之類的,上面寫了將現場佈置成看起來像他殺的指示。我們認為現場應該有類似的信。」
「真的有嗎?」
「不,事實上並沒有。」
「甚麼?」
「先不管這件事,等一下再說。但是,你為甚麼認為御崎老師希望自己的死看起來像他殺呢?」刑警抱著雙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為甚麼?因為,」我皺著眉頭思考起來,我只想到一個理由,「因為她不想別人知道她是自殺。」
刑警笑了起來,「原來如此,聽說她的自尊心很強,所以很有可能,但我們認為這是復仇。」
「復仇?向誰復仇?」
「當然是你啊,」溝口一派輕鬆地說:「她因為你感到痛苦,所以當然要報復。所以,為了暗示你是兇手,才會使用醫療膠帶作為兇器。」
「原來是這樣……」內心湧起一股近似嘔吐的厭惡感,「但根本是她的錯啊。」
「嗯,你應該會這麼認為,」刑警緩緩點了點頭,「但也許御崎老師也有她的想法,因為我們得知了一個有趣的證詞。御崎老師曾經告訴某位友人,當初監視宮前由希子的並不是只有她而已。」
我倒吸了一口氣,凝視著刑警的嘴。
刑警繼續說:「所以,車禍發生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嗎?我們不經意地確認了負責學生指導的各位老師的行程,發現那天只有灰藤老師可能和御崎老師一起行動。」
「所以,你們才會拿著灰藤的照片去車禍現場打聽。」
「就是這樣,如果有證人說看到過灰藤老師,我們打算去質問他,只可惜很遺憾,並沒有找到目擊證人。」
「看來他逃得很快,」我咬著嘴唇,「就像小偷一樣。」
「總之,如此一來,已經隱約看到了整起事件的輪廓,御崎老師因為導致宮前由希子同學意外身亡而痛苦不已,為了擺脫這種痛苦,她決心走上絕路。但是,她無法忍受默默自殺,想要讓那個狂妄的學生西原背負殺人嫌疑的懲罰。同時,因為灰藤老師讓她獨自背負導致宮前同學意外身亡的責任,所以指示他把自殺偽裝成他殺作為補償。」
「真是灰暗的想法。」
「雖然推理很完美,卻沒有任何物證,成為兇器的醫療膠帶也已經丟棄了,唯一可能發現的,就是應該綁在膠帶前端的重物。」
「就是啞鈴。」
「沒錯。」刑警回答:「我剛才也說了,重物超過十公斤,而且必須容易綁在繩子上。我們思考到底哪些東西適合,以及御崎老師從哪裏搬來這個重物。我們認為御崎老師在拿膠帶時,很可能在田徑隊的活動室找到了重物,再加上聽到有一個啞鈴消失了,更確信她使用了啞鈴。站在御崎老師的立場思考,沒有比啞鈴更適合的重物了。」
「是因為唾手可得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首先,可以拆開後搬運。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把十幾公斤的東西搬上三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沒錯,」我同意他的意見,「啞鈴可以將啞鈴槓片分開搬運,搬上樓後再組合起來。」
「還有之後的問題,」溝口豎起食指,「我們找到的啞鈴總重量有十七公斤,你覺得要用甚麼方法把這麼重的東西丟出窗外?你不覺得御崎老師根本沒法搬起來嗎?」
「被你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是這樣,她到底是怎麼做的?」
「我來解釋給你聽。」溝口把手伸進旁邊的課桌下方,拿出一條十幾公尺的白色繩子,不用說,當然是把醫療膠帶對摺後,寬度縮小一半做成的繩子。刑警把其中一端綁在瓦斯閥上,把剩下的膠帶在椅背上繞了一圈。
「你把這張椅子想像成御崎老師,椅背是老師的脖子。」刑警說的話令人聽了心裏發毛。然後他把一張桌子搬到窗前,又把置物櫃橫放在桌子上,再把英語字典和參考書墊在置物櫃的前端,於是,置物櫃就朝向窗戶的方向微微傾斜。
我想起班上的伊藤說,有人動過他的置物櫃這件事。
刑警把啞鈴放在置物櫃上,看起來相當沉重。
「御崎老師當然不可能一下子把十七公斤的啞鈴拿到置物櫃上,而是把一個一個槓片搬上來,在這上面組裝起來。」
刑警把啞鈴綁在膠帶的另一端。這時,我已經知道了魔術的玄機。
刑警按著啞鈴,坐在椅子上問我:「準備好了嗎?開始囉。」
我點了點頭,刑警立刻鬆開了手。
置物櫃上的啞鈴開始慢慢旋轉,不一會兒,完全滑出置物櫃,飛向窗外。白色膠帶以驚人的速度被拉緊,當完全拉直時,溝口坐著的椅子用力移動了一下,同時,下方傳來咚的聲音。
我急忙跑到窗邊向外張望,啞鈴垂在二樓窗戶下方,從二樓的窗戶向外垂著的體操墊保護了牆壁。
「你過來一下,」刑警叫著我,「你看這裏。」
刑警指著窗戶的軌道,上面有兩個被強大力量敲擊後造成的凹陷,相距三十公分的距離。之前我來這裏察看情況時,也發現了這個凹陷。
「這是啞鈴撞到時造成的,」刑警說:「啞鈴飛出去之前,在這裏反彈了一下。」
「原來是這樣……」
我看向教室內。牆上的瓦斯閥、椅子和窗戶被繃得很緊的醫療膠帶連在一起,椅背被膠帶拉緊,單側微微翹起,變得有點傾斜的椅子好像真的被勒死了一樣。眼前的景象直接告訴我御崎藤江是怎麼死的。
「這就是自殺的方法,」刑警說:「灰藤老師深夜到達現場時,發現了這種狀態下的屍體。想到他當時承受的衝擊,老實說,我不由得感到同情。」
「我也有同感。」我說。
「灰藤老師拉起重物,收起了膠帶,把桌子和置物櫃放回原位,再把字典和書隨意放進了置物櫃,最後,把女生上體育課用的髮帶綁在屍體上。」
「為甚麼這麼做?」我問:「即使不這麼做,只要兇器消失,不是就會判斷為他殺嗎?」
「這點也令我們感到納悶,但更令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到底把啞鈴藏去哪裏了,為甚麼沒有放回田徑隊的活動室?」
「是不是有甚麼不得不藏起來的原因?」
「我也這麼認為。比方說,啞鈴上留下了決定性的痕跡,於是我昨天站在校舍下方,思考在怎樣的情況下,會發生這種狀況,剛好遇到你,而且手上拿著棒球。」刑警做出手握棒球的動作。
「原來是因為看到球滾向水池,讓你有了靈感。」
「我太大意了。」刑警深有感慨地說:「我一直以為灰藤老師把啞鈴拉回教室,但是,仔細思考之後,根本沒必要這麼辛苦,只要把膠帶剪斷,讓啞鈴掉在地上,之後再去撿就解決問題了,而且這樣也比較輕鬆。」
「灰藤的確這麼做了,結果卻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
「的確出乎他的意料,」刑警似乎覺得很好笑,「灰藤老師並沒有想到啞鈴會滾,也沒有想到地面向水池傾斜。結果,啞鈴一路滾進了水池。」
「重量有十七公斤,恐怕很難拉起來。」
「一個人的話恐怕很難,所以他決定讓啞鈴留在水池內。」
我指著溝口的臉問:「事實就像你推理的那樣嗎?」
「不,並不是這樣,」刑警緩緩搖著頭,「御崎老師比我們想像中更厲害。你還記得我們昨天打撈起來的啞鈴上纏著膠帶嗎?」
「對,成為兇器的一部份膠帶。」
「是啊,那些膠帶還有另一種意義。」
「另一種意義?」
「膠帶上寫了字,滿滿的字。」
「上面寫了甚麼?」
「她自殺的原因。所以,膠帶既是兇器,也是遺書。」
2
溝口刑警遞給我一張紙說:「你看看這個,這是把膠帶上的字抄下來的內容,因為沒有前半部,所以只有從中途開始。」
我接過紙,發現第一句話就是「我相信您。」
「……我相信您,以您為榜樣努力至今。當初也是您教導我,必須為了教育犧牲自我,我遵守了您的這句教導,沒有結婚,努力成為一個好老師,忠實地追隨您的腳步。因為我以為即使因此無法得到普通女人那樣的幸福,至少可以贏得您的心。無論在任何時候,我都遵從您的指示。宮前由希子逃走時,您立刻命令我去追她,千萬不能讓她跑掉。所以,我用盡全力去追她,大聲叫她不要跑。我清楚記得宮前由希子聽到我的聲音後猛然回頭,但幾乎就在同時,她衝向了馬路。我親眼目睹她撞向貨車那一幕,然後像假人模特兒一樣被彈了出去。她重重地摔在馬路上,之後大量出血,看了幾乎讓人暈眩。那個紅色深深烙在我的眼中,始終無法消失。我知道自己闖禍了。如果我不去追她,她就不會失去年輕的生命。但是,即使在那種情況下,我優先想到的是不能因為這件事傷及您的名譽,所以,我向您使眼色,請您千萬別過來。之後,您用盡各種方法不讓我做的事曝光,但是,我最希望您做的事,是希望您能夠療癒我因為害死一個學生所受到的心靈創傷。當西原莊一揭露一切,學生開始攻擊我時,我每天早晨都害怕醒來,但您仍然希望我保持毅然的態度。您對我說,您會處理學生的事,只要撕下西原的假面具,這些風波就會平息,要我再忍耐一下。雖然當時我幾乎快撐不下去了,但還是相信您,遵從您的教導,努力過好每一天。唉,結果發現,您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一個無法克服慾望的醜陋野獸。雖然我如此痛苦,您卻完全不向我伸出援手。我曾經為這件事徵詢您的意見多次,但您總是敷衍了事地回答我。然後,那天我看到了,我看到那個女孩從您的房間走出來。其實我之前就很擔心您是不是喜歡那個女孩,沒想到竟然變成了現實。我立刻醒悟了,您的心已經不再屬於我。當我被學生當成殺人兇手,遭到指責,深陷痛苦時,您卻沉溺於年輕女孩的身體。您能夠瞭解我得知這一切時,內心有多麼悲傷嗎?灰藤老師,我選擇一死了之。既然知道我之前深信正確的生存方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無法繼續走下去。如果您有少許懺悔之意,希望讓我的屍體保留原狀,但我相信您做不到。再見。致偽善者的您。藤江」
我看了兩遍,把紙還給了溝口。
「我有點搞不太清楚,」我說:「這代表御崎因為害死由希子感到痛苦嗎?」
「可以這麼理解,正常的人看到有人用這種方式死在自己面前,很難保持平靜,但本質的問題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刑警小心翼翼地把紙摺了起來,放進了西裝口袋,「所以,歸根究柢,還是因為感情糾紛。」
「遺書中提到的年輕女孩是誰?」我問了遺書中,最令我在意的事,我覺得心裏好像被甚麼沉重的東西卡住了。
刑警沒有回答,清了清嗓子後,改變了話題。
「御崎老師應該是透過電話答錄機把灰藤叫到現場,那天晚上,灰藤參加聚會後回到家中,聽到了御崎老師的留言。不難想像,御崎老師應該留言說,正在三年三班的教室等他。灰藤偷偷前往,看到屍體後應該嚇壞了,再看到屍體脖子上的膠帶,應該更加驚訝。因為膠帶上寫了他所做的一切,所以,他不得不回收膠帶。」刑警已經改變了對灰藤的稱呼。
「御崎根本不需要留下指示,要求他偽裝成他殺。」
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我輕聲嘀咕。
「但也可以說是一個悲慘的女人,她想到灰藤會看見她的屍體,所以才會把自己化妝得美美的,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
「這麼一想,就覺得很難過……」
「灰藤並不想偽裝成他殺,因為以自殺的方式處理,最能夠逃避警方的追究,但是他想到如果脖子上不可以沒有任何東西,就用女生體育課用的髮帶繞在屍體的脖子上。因為看起來感覺差不多,所以他以為可以瞞過去。」
「雖然他是科學老師,但做事這麼粗糙。」
「沒辦法,因為他當時太慌張了。」刑警苦笑著說。
「灰藤本人已經承認這些事了嗎?」
「嗯,關於這件事,」刑警用小指抓了抓鼻翼,「目前還無法偵訊他。」
「他怎麼了?」我想起他因為腦溢血昏倒的樣子。
「他的意識還很模糊,也無法順利說話,恐怕需要長期奮戰了。」
「是喔。」我仍然對遺書的事耿耿於懷,遺書上提到的年輕女孩到底是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忘了問一件重要的事。「那件事呢?水村緋絽子差點被人殺害的事呢?」
「喔,你是說那個。」
「那個……」
「在說明那件事之前,我要先告訴你一件事,你那天不是在鞋箱裏發現了一封信嗎?約你去羅姆&拉姆的那封信。」
「對。」
「不瞞你說,那天警方接到一通電話,密告兇手會出現在羅姆&拉姆咖啡店。雖然我們猜想是假消息,但還是派了兩名偵查員守在現場,最後那兩名偵查員還說,根本沒有人現身。」
「報警?是誰打的電話?」
「那個人沒有自報姓名,但是一個年輕女生。」
「年輕女生?」
「隔天,因為我有點好奇,所以也去了那家店,結果剛好遇到你們。」
「喔,難怪……」我終於瞭解了。川合當時說得沒錯,溝口並沒有跟蹤我。
「當時,你給我看了那封信,我就知道了其中的玄機。寫信和密告都是同一人,但是,你覺得那個人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覺得是兇手想要讓我沒有不在場證明,」說到這裏,我終於恍然大悟,「不,不是這樣……」
「的確不是這樣。」刑警收起下巴,「你去了『羅姆&拉姆』咖啡店,我們當然會在那裏監視,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那起事件。也就是說,警方可以為你提供不在場證明。」
「這是怎麼回事?為甚麼要這麼做?」
「不清楚。」溝口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我,「知道那天晚上會發生事件的人,為你安排了不在場證明,避免警方懷疑到你頭上。那麼,到底誰知道那天晚上會發生事件呢?」
「兇手?」
刑警搖了搖頭,「這次的事件沒有兇手,只有水村同學本人知道會發生這起事件。第二起事件是她的謊言。」
「謊言?她自己打開瓦斯閥,吃安眠藥嗎?」
「我覺得她很有勇氣,因為只要稍有閃失,可能就救不回來了。」
「我無法相信。」
「不,我一開始就懷疑那起事件的真實性,因為那個實驗室的燈一直亮著。如果是他殺,兇手不可能忘記關燈,那根本是故意為了讓別人發現。警衛也說,他是看到燈光,所以才去那裏。」
警衛也這麼對我說。自己聽了警衛的話,卻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我詛咒自己的愚蠢。
「她為甚麼要說謊?」
「我首先想到,她想要為你排除殺害御崎老師的嫌疑。水村同學冒著生命危險做了這件事,所以我才會對你和水村同學的關係產生了興趣。」刑警露出得意的表情,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所以繼續面無表情。
「但是,我又覺得她不光是想要救你而已,因為灰藤當時的不在場證明也很完美,完美得有點刻意。但既然已經得知了真相,刻不刻意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對我們來說,只要解決御崎老師的事件就好。只要解決了這件事,其他的事問水村同學就好。」
「你問過水村了嗎?」
「昨天晚上,」刑警再度恢復嚴肅的表情,「她承認是她說謊。不,她是說,原本想要自殺,但因為自殺未遂,所以就謊稱差一點被人殺死。自殺的動機是私人原因,所以無可奉告。」
「難以相信。」
「是啊,但是目前並沒有可以進一步追問她的證據,和你一樣,她也試圖隱瞞和你之間的關係,而且,她和灰藤的關係也很不明朗。」
「水村和灰藤……」我又想起了遺書的內容,「灰藤沉溺的年輕女孩是水村嗎?」
我不願意想像,所以忍不住皺起眉頭。
「當事人聲稱,」刑警對我說:「她和灰藤老師沒有任何關係,只是學生和老師的關係而已。」
「但是……」我想像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以我的想像,」刑警單側的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即使水村同學和灰藤有某種關係,也是她的計謀。」
「計謀?」
「御崎老師在遺書中不是提到,灰藤說要撕下你的假面具嗎?御崎老師認為灰藤只是說說而已,但似乎並不是這樣。因為我們在灰藤的家裏發現了這個。」溝口把手伸進和放遺書不同的口袋裏,拿出一張拍立得的照片。我接過照片,頓時瞪大了眼睛。因為照片中拍的是我。
「這張照片是怎麼回事?」我忍不住大聲問道。
「灰藤應該打算用這張照片平息你們的抗議活動,但最後他並沒有公佈這張照片,我認為這和水村同學有關。也就是說,她拜託灰藤不要公佈照片。」然後他又補充說:「冒著生命危險。」
「水村……為甚麼?」我拿著照片,歎著氣問。
「當然是為了你。」刑警用充滿確信的語氣說,「她為了消除警方對你的懷疑,不惜做出了危險的行為。只要從這個角度解釋,就覺得她有可能這麼做。只不過讓人覺得,」刑警舔了舔嘴唇,又繼續說:「有人會為了前男友這麼做嗎?你對她而言,到底有甚麼意義?對你而言,她又具有怎樣的意義?這是我對這起事件的最大疑問。」
我咬緊牙關,想了一陣子後,抬起了頭。
「這是……我們自己的問題。」
「是啊。」刑警點了點頭,「應該有我們不方便涉入的部份。總之,我們已經破案,既然不是他殺,只要有合理的解釋,再附上資料,我的上司就無話可說了,也因此解決了這件懸而未決的事。」
「這張照片呢?」我出示了手上的照片。
「幸好沒有被其他偵查員看到。」溝口說:「你最好趕快處理掉。」
「沒問題嗎?」
刑警笑了笑,聳了聳肩。「這可是她冒著生命危險,不希望公開的照片,我可不是魔鬼,也不是惡魔。」
「謝謝。」我誠心向他道謝,然後再度看著照片。
照片上的我坐在一家咖啡店發呆,桌上放著菸灰缸。菸灰缸裏有一支看起來像是我抽的菸,前端冒著白煙。
3
和刑警道別後,立刻聽到了鈴聲。我站在一班的教室前,等篠田進走出來。篠田無憂無慮地打了一個大呵欠,和其他同學一起走了出來。我走到他面前說:「喂,跟我來一下。」
「我嗎?」
「對。」
因為我很兇,所以篠田沒有多問甚麼,就跟在我身後。
我把那張照片出示在篠田面前。「這是怎麼一回事?」
篠田臉上露出慌亂的表情,接著,眼中透露出內心的膽怯。
「呃,這個……」
「那是你上次找我的時候拍的照片吧。你假裝好心地告訴我,學校方面正在考慮不讓我們棒球隊參加比賽。當時,你自己抽菸,然後把菸放在菸灰缸,中途去了廁所。你老實說,是不是在那個時候拍了照片?」我抓住了他的衣領。
「你先放開我,拜託。放、放開我。」篠田的聲音在發抖,「我會告訴你,全都告訴你。」
我鬆開了手說:「好,那你就給我說清楚。」
篠田吞了口水之後說了起來。
「我、星期天在打工,做機車快遞的工作。」
「那又怎麼樣?」
「被灰藤發現了,他逼我退學。我求他放我一馬,他說,只要我聽他的話,這次就放過我。」
「所以呢?」
「我說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就叫我去拍你在抽菸的照片。他認定你一定在社團活動室偷抽菸。」
「我不抽菸。」
「是啊,所以在咖啡店時,我看到你不抽菸,忍不住著急起來,但我必須採取行動,結果就拍了一張看起來你在抽菸的照片。拿給灰藤之後,他就說這樣也行。」
「甚麼這樣也行!」我生氣地說:「根本是捏造嘛。」
「灰藤並不知道是捏造,我把照片交給他時,他還問我願不願意當證人,證明你曾經抽菸……」
「你說你願意?」
篠田戰戰兢兢地微微縮起下巴。我咂著嘴,驚訝得說不出話。
「和我有關的就只有這些,我完全不知道為甚麼灰藤叫我做那種事,我以為他想要抓你的把柄……」
我像趕蒼蠅一樣揮了揮手,「好了,你走吧。」
篠田頻頻瞥向我,快步沿著走廊離去。
我很想把照片撕得粉碎,我們竟然被這張無聊的照片耍得團團轉,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周圍的結構讓這樣一張照片可以把我們辛苦建立的東西化為泡影。
簡直錯亂了。我想。絕對有問題。
這天午休時間,我沒有去食堂,就直接去了屋頂。我沒有食慾,我想見緋絽子,想要當面問她。
我隔著鐵網,低頭看著操場,但我看到的是更遙遠的風景。
那年的聖誕節之後,我和緋絽子的關係急速加溫,再加上冬天時,棒球隊的訓練比較少,所以,只要一有時間,我們就頻頻約會。
緋絽子問了很多關於我的事,尤其想要詳細瞭解春美的情況。我隨時都很想和別人談論春美的事,所以充分回應了她的要求。我以為她只是同情春美。
「我能為春美所做的,」我對緋絽子說:「就是在她觀看的棒球比賽中全力以赴,她會比我更加高興。因為她自己做不到,所以把夢想寄託在我身上。」
緋絽子默默地聽我說。
三月後,情況急轉直下。有一天,吃完晚餐後,父親突然問我:
「莊一,你和水村先生的女兒在交往嗎?」
我慌忙把放進嘴裏的甜點吞了下去。
「水村先生……你的朋友?」
父親聽到我的問題,露出尷尬的表情。春美當時不在場,父親當然是挑春美不在場的時候問我。
「你果然不知道。」
「那是誰啊?」我生氣地問,有一半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
父親露出凝重的表情說:「水村先生是東西電機的專務董事。」
「東西電機……」我呆住了,筷子從手上掉了下來。「真的嗎?」
「今天他打電話給我,我以為是談工作的事,聽到你的名字時,我嚇了一跳。」
「他說甚麼?」
「問我們是不是知道你們的事。我回答說,完全不知道,因為我連水村先生的女兒在修文館高中這件事也不知道,水村先生家也是因為他太太最近發現你們在交往才知道的。」
「我們又沒有做甚麼壞事。」我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但內心就像遭遇暴風雨的小船翻騰不已。緋絽子是東西電機專務董事的女兒?
東西電機──對我來說,不,對我家來說,是一家具有重大意義的公司。
「當然,我們並不會干涉,只是我想知道你事先是否瞭解。」
「根本沒關係啊。」我把頭轉到一旁。我知道自己在逞強。
「嗯,如果你認為沒關係就好,水村先生得知是你,反而感到安心。因為畢竟是獨生女,他們很擔心女兒和來路不明的男生交往。」
「因為是下游廠商的兒子,所以不必擔心會亂來嗎?」
父親聽了我的話,露出憂鬱的眼神。「水村先生問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他說知道是熟人就放心了。」
「總之,不管她的爸爸是誰,都沒有關係。」
「我知道了。」父親點了點頭,呼了一口氣,然後戰戰兢兢地開了口,「但是,水村先生說,想和你見一面。」
「和我?」
「想請你去他家。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
「我一個人去嗎?」
「當然啊,總不能要我陪你去。」
沒錯。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不必想得太嚴肅,只是去聊一聊,水村先生只是想看看你而已。」父親露出懇求的表情。我知道他不想惹毛客戶。
「水村專務和那件事有甚麼關係?」我問。
父親的臉色有了微妙的變化。「哪件事?」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春美的事。」
「喔,」父親把頭髮向後撥,「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剪貼簿。那是我為春美做的剪貼簿,上面貼了很多剪報和小冊子的影本。
我從剪貼簿上找到了水村俊彥這個名字,更知道這個人是我們最不該原諒的人。
※※※
春美的疾病會不會並非只是運氣不好?──六年前,當我們還住在K市時,我們家人開始對此產生了疑問。
我們所住的地區有一位居民發現,這一帶兒童罹患先天性疾病的比例比較高,那位居民在信用金庫跑外務,他在拜訪多位客戶後,發現了這個地區的特異性,他自己的孩子也有心臟靜脈異常。
他和同事持續調查後發現,這種特異性很可能和兩年前發現的地下水遭到污染有關。當時厚生省進行自來水水源調查時,發現數十個水源水井中,有十個水井中的三氯乙烯含量超過WHO和厚生省暫定的基準值,這十口水井中,也包含了飲用水水井。
唯一可能的污染源,就是位在地下水上游的東西電機株式會社的半導體製造工廠,這家工廠每個月平均使用十五到二十公噸的三氯乙烯洗淨半導體,從地下儲存槽漏出來的三氯乙烯很可能是造成污染的原因。
雖然環境證據已經十分齊全,但負責調查的縣政府相關人員聲稱污染原因不明,而且,發現污染時,東西電機已經撤除了三氯乙烯的儲存槽和管線設備,使用溶劑也全面改用1,1,1─三氯乙烷,很顯然在昭告大眾之前,官員和企業勾結,隱瞞了公害的問題。東西電機雖然支付了更換水道和加裝水源淨化設備的相關費用,進行了實質的賠償,但都是以捐贈的名義支付。
正因為如此,所以沒有進行原本應該實施的居民健康調查,在瞭解詳細情況之前就結案了,民眾完全被矇騙。
發現罹患先天性疾病兒童的比例增加後,再度追查了這個問題。那位信用金庫的外務員成立了受害人互助會,提起訴訟,向東西電機提出了損害賠償。公司方面全面否認和罹患先天性疾病兒童增加的因果關係,所以,法律上的攻防持續至今,仍然沒有解決。
事情發生時,我還是個小孩子,深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親也這麼認為。雖然工廠離我家有一段距離,但母親也會飲用當地的井水,而且,心臟畸形是那個時期出生的先天性疾病兒童的一個很大的特徵。
但是,父親直到最後都沒有鬆口要加入被害人互助會,只是找到了目前的房子,舉家搬來這裏。
「並沒有確定是東西電機的工廠有問題,即使去抗議,春美的身體也不會好起來。」
當我和母親表達不滿時,父親不悅地這麼勸我們。
我很快就知道了父親在這件事上消極的理由。母親告訴我,父親經營的金屬加工公司,大部份訂單都來自東西電機,一旦對方知道父親加入了受害人互助會,公司的經營就會出問題。
「你應該知道,如果爸爸的公司接不到訂單,不光是我們,就連員工也會很傷腦筋。」母親一臉痛苦地對我說。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接受。我對父親、對大人的社會感到幻滅。我希望他們能夠為了女兒不顧一切地奮戰,不考慮任何利害得失。
那件事後,我很少和父親說話,也比之前更關心春美。既然父母沒有魄力,無法做任何事,只能由我來保護妹妹。高一時,我自己去參加了受害人互助會的集會,也曾經參加連署。當時,我在空欄內填寫了自己的姓名和學校名字,很希望東西電機的人可以看到我的連署。
但是,當我得知緋絽子的父親是誰的時候,這種反抗心也就消失無蹤了。緋絽子的父親水村俊彥是東西電機半導體工廠的實質負責人,就是他和政府官員勾結,試圖隱瞞高科技污染。
我不由地覺得實在太巧了。首先,我對父親搬來這裏這件事就心有疑問,但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這裏在東西電機的總公司附近,公司的高階主管和員工都住在這附近。所以,我們只是從東西電機的分號搬到了大本營附近。仔細想一想就發現,既然父親要接東西電機的訂單,當然會選擇更方便做生意的地方。
我們住在同一個地區,而且我和緋絽子同年,所以就讀同一所學校也不算是太大的巧合。尤其修文館高中是該地區屈指可數的名校,只要緋絽子不讀私立的貴族學校,除了這所學校以外,並沒有其他好高中。
所以,我對這種程度的巧合並沒有太驚訝。
只是我無法瞭解緋絽子和我交往到底是否出於偶然。
我聯絡了緋絽子,她當然已經瞭解了情況。
「我原本向父母隱瞞了你的事,沒想到還是被他們發現了,真對不起,你一定嚇了一大跳吧?」
「是啊。」我在電話中說:「好久沒有這麼驚訝了。」
「我爸說要找你來家裏時,我曾經極力反對,但我爸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面。他只要說出口的事,就不會聽從別人的勸告。」
「好像是,」我歎了一口氣,「我想問妳一件事。」
「甚麼事?」
「妳知道我爸爸的西原製作所嗎?」
她想了一下回答,「知道啊。」
「甚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
「所以妳才接近我嗎?」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她說:「這件事見面再聊。」
「好,就這麼辦。」我掛上了電話。
我想去見水村俊彥,並不是想要去見緋絽子的父親,而是覺得這是向奪走春美健康的人直接抗議的絕佳機會。父母似乎察覺了我的想法,母親把準備的伴手禮交給我時叮嚀我:「今天不要說一些不必要的話,否則,你們就無法繼續交往了。」我口是心非地答應說:「知道了。」
水村家在高級住宅區中也很特別,如果在鄉下,說是社區活動中心應該也會有人相信。
緋絽子出來迎接我。她穿著毛衣和長褲,看起來比聖誕節時小了好幾歲。我忍不住想,也許她在家裏的時候會假裝是小孩子。
走進客廳後沒多久,水村俊彥就走了進來。原本聽說他五十出頭了,但他結實的身體和臉上的紅潤氣色,看起來像四十多歲。
水村心情很好,說了很多話,笑聲不斷,從他不時打量我的冷漠眼神,我知道這些都只是表面工夫。這個世界上任何父親見到女兒交往的對象時,心情都好不起來。
如果持續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我相信這次見面會在和諧的氣氛中結束,只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所以我提到了春美的事,提到了春美的身體和造成她疾病的原因。
水村明顯露出了不悅的眼神,好像在看甚麼髒東西,但也許是他的習性,所以嘴角仍然掛著笑容。
「目前並沒有證據顯示,污染的原因是我們工廠造成的。」水村帶著虛假的笑容說。
「但是,你們不是支付了淨化設備的相關費用嗎?這等於是認罪。」我當然不可能懂得運用委婉的方式指責對方,所以咄咄逼人地反擊著。
「說是認罪太離譜了。想要創新時,無可避免地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狀況。所以,這並非認罪,而是既然當地民眾感到不安,那我們就設法消除大家的不安。說起來,也算是一種誠意的展現。」
「那希望你們也對受害者展現這種誠意。」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受害者是指誰,那些自稱是受害人互助會的人擅自認為污染和健康狀況有關,但在醫學上並沒有獲得證實。」
「數據資料已經充分顯示出這樣的結果。」我大聲地說:「我妹妹也是其中之一。」
「我很同情你妹妹,但不能擅自怪罪到我們頭上,我勸你稍微冷靜一下。不要受所謂的受害人互助會的挑撥,他們只是找一些歪理勒索金錢,就和那些製造假車禍的人一樣,故意把生病的小孩帶到談判的場合,但其實他們充分享受了工廠製造的高科技產品的恩惠。如果半導體技術不進步,窮人根本買不起電視。」
我並不是因為在水村家的客廳,也不是因為擔心對父親的公司造成影響,所以才沒有動手打水村,而是我眼角掃到緋絽子一臉害怕的表情,終於讓我克制了衝動。
不一會兒,水村推說有事,走出了房間,還對我說了聲:「慢坐。」當然,他的語氣像冰塊般冷漠。
我也立刻站了起來,「我回家了。」
緋絽子並沒有挽留我,把我送到了門口。從玄關到大門有一小段距離,我們可以邊走邊聊。
「對不起。」一走出家門,她立刻向我道歉,「我爸爸有問題,把靈魂出賣給名叫公司或是工作的惡魔。」
「我早就猜到他是這種人。」我看著前方回答。
緋絽子沉默片刻說:「爸爸曾經收到被害者互助會的連署影本,」她說話的語氣和剛才不一樣,「其中有你的名字,因為和我同一所高中,所以我才注意到你。」
我立刻知道,她說的是我在高一時參加集會時的連署。
「所以妳才接近我嗎?」
「因為我想知道詳細的情況,想要知道受害者的詳細情況。爸爸從來不告訴我。」
「受害者的事……喔。」原來不是想瞭解我。我在心裏說。
「我知道我爸爸做的事很過分,見到你之後,我充分瞭解了這一點,所以,我想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表達我內心的歉意。我是說真的。」
「原來是這樣。」我停下腳步看著她,「我好像產生了很大的誤會,原來妳同情我。」
「也不是說同情……」她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表達。
「沒關係,」我再度邁開步伐。「不用再說了。」
「西原。」
「妳不必同情我,況且,妳根本沒資格指責妳父親,妳吃的、穿的和住的房子,不都是用他賺的錢買的嗎?妳同情受害者,只是千金小姐閒著無聊罷了。我才不需要這種同情,反而讓我覺得自己更悲哀。」我走過大門後,頭也不回地舉起手說:「再見。」
我知道自己受了傷。比起對水村俊彥的憤怒,得知和緋絽子之間的關係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更令我內心動搖不已。
隔天,父親回家時愁眉不展,似乎有話想要對我說,我搶先開了口。「我以後不會再和水村的女兒見面了。」
「是嗎?……」父親似乎鬆了一口氣。水村一定對他說:「叫你兒子別再和我女兒見面了。」
之後,我開始自暴自棄。我熱中於棒球,努力忘記不愉快的事。即使訓練結束之後,也遲遲不想回家。我對世上的一切感到生氣。
就在這時,宮前由希子走進了我心靈的縫隙。
4
十五分鐘後,緋絽子出現了。今天沒有風,她不需要按住頭髮。她看到我也沒有太驚訝。
我們面對面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內心有許多感慨,各式各樣的話語在腦海中打轉。這份混亂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夠平息,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
「這張照片,」我拿出了那張照片,「他們還給我了。」
緋絽子聽到這句話,立刻知道我瞭解了多少內情,她微微露齒而笑,「太好了。」
「看來灰藤原本打算公開這張照片,逼迫棒球隊退出公式賽,大家就會對我有負面印象,為由希子的事展開抗議活動的人也會安分下來。」
「沒錯。」
「妳,」說到這裏,我搖了搖頭,「緋絽子,妳是甚麼時候知道灰藤他們的企圖的?」
「灰藤老師拿到這張照片後,因為他給我看了照片。」
「他為甚麼給妳看?」
「灰藤老師,」緋絽子笑了起來,「甚麼事都會告訴我。」
「好像是,」我說:「所以呢?」
「我覺得大事不妙,想要做點甚麼,所以我去了。」
「去哪裏?」
「去灰藤老師家裏,」緋絽子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謊稱要和他討論天文社的事。」
我站在那裏說不出話。
「我一走進他家,他就興奮不已。想要說話時,也忍不住結巴,即使我們面對面坐在桌前,他也坐立難安。我和他討論天文社的事,他始終心不在焉。」
「然後呢?」我心情沉重地問她。
「然後,我突然問他,」緋絽子直視著我的眼睛說,「我問他,老師,你喜歡我嗎?」
我感到全身發熱,汗水從太陽穴流了下來,我用手背擦著汗水。
「他怎麼回答?」
「他一下子說不出話,」緋絽子只有嘴唇在笑,「之後就慌張起來,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我怎麼可以問這種問題,老師和學生之間根本不存在這種東西。」
「我不難想像他的樣子。」
「我不理會他,繼續自顧自說,如果老師喜歡我,希望老師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只要老師答應我,我可以為老師做任何事。」
「灰藤……提出甚麼要求?」
「他甚麼都沒說,我猜想他一定太緊張了。所以,我就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否想起了那時的事,緋絽子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張開了。「我覺得自己聽到了他心跳的聲音。」
「他那時候竟然沒有腦溢血。」我故意開玩笑說,雖然我不希望她察覺我內心的慌亂,但聲音還是忍不住發抖。
「他走了過來。」
「好了,不用再說了。」我打斷了她,「我不想繼續聽下去。」
「是嗎?」
「嗯,我知道了,」我握緊拳頭,心裏很不舒服,「我不想聽。」
一陣微風吹來,緋絽子似乎站在上風處,我聞到了淡淡的洗髮精味道。
「他,」緋絽子說:「甚麼都沒做。」
「呃……」
「他甚麼都沒做,或者說是做不到吧。他走到我身旁,想要脫我的衣服,但中途改變了主意,轉身離開了。然後發出像野獸般的叫聲,在房間內走來走去,還用力抓自己的頭髮。」
「是在天人交戰嗎?」
「不知道,也許吧,最後他親了一下我的手,大聲哭了起來,然後不停地說:『不行,不行,這樣不行!』」
我在想,他是不是不舉,但沒有說出口。
「他哭了一會兒後問我,我的要求是甚麼。我就說了照片的事,希望他不要公佈照片。他很納悶地問,為甚麼我要這麼做。我沒有回答,他似乎猜到了我和你的關係,對我說,那個學生粗野又粗暴,根本不適合我,叫我不要和你來往。」
「那個死老頭子。」我在心裏撕開灰藤的臉,「結果呢?」
「他叫我隔天再去一次。」
「妳去了嗎?」
「我去了。這次他主動想要抱我,可能他煩惱了一整晚吧,但也只是稍微碰了一下我的身體,就心情煩躁地走開了。之後又和前一天一樣,像熊一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音。當時的景象有點異樣,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當我準備回家時,他又說了同樣的話。」
「叫妳第二天再去嗎?」
「對,所以我又去了。之後幾乎每天都去找他。」
御崎藤江似乎看到了她出入灰藤家中。
「灰藤每次都撲到妳身上嗎?」
「沒有。第三天之後,他就甚麼都沒做,叫我坐在他旁邊就好,有時候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抱我一下,但就像是小孩子抱媽媽的感覺。」
「真噁心,我不願去想像。」
「當時我就在想,他也是一個可憐人。」緋絽子的視線在空中飄忽著。
我們之間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妳一開始就知道御崎是自殺嗎?」我問。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直到他叫我說謊的時候才知道。」
「說謊……我就知道。所以,是妳把信放在我的鞋櫃裏,也是妳打電話跟警方告密……」
緋絽子鬆了一口氣後點了點頭,「灰藤老師很擔心沉在水池裏的啞鈴,那天他看到你和刑警溝口在校舍後方說話,覺得御崎老師自殺的玄機早晚會曝光,所以叫我說謊,讓警方認為之前的事件也是他殺。之所以特地使用瓦斯閥,也是為了和御崎老師死亡的現場有共同性。仔細想一想,就覺得他的方法很不聰明,但我打算趁這個機會證明你的清白。」
「為甚麼?」我問她:「為甚麼要這麼幫我?」
緋絽子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睛,遙望遠方的天空後,再度轉頭看著我。
「因為我很懊惱你居然不相信我。我真的覺得必須代替父親彌補。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證明我的痛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只是千金小姐閒著無聊,自從和你分手之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緋絽子……」
「西原,你不是說,想讓你妹妹看你的比賽,這是你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嗎?既然這樣,我現在能夠做的,就是避免這個夢想遭到破壞,我相信這麼做,能夠得到你的認同。」緋絽子用制服的袖子擦了擦眼頭,「由希子的事,我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而且我也傷害了你。」
緋絽子。我又叫了一聲,但這次沒有發出聲音。
我必須承認,自己故意透過這一連串的事折磨緋絽子。當初承認自己是由希子肚子裏孩子的父親,被當成命案嫌犯時,假裝自己是由希子的男朋友,都有一部份是為了做給緋絽子看,我想讓她知道,是她把我害得這麼慘──我醜陋地如此主張。這和被女生甩了之後去整惡對方沒有太大的差別。
她拯救了我。雖然她沒有任何責任。
「西原……」緋絽子小聲叫著我的名字。她的臉頰濕了。
我拿出手帕說:「謝謝妳。」
5
說完所有的事之後,我在活動室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除了我以外,只有川合一正和楢崎薰在活動室。
「你揍我吧。」我對川合說:「我對由希子的心意並不像你這麼正派,你有資格揍我。」
薰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川合在狹小的活動室內走來走去。他們兩個人都不發一語,室內只聽到川合的釘鞋聲音。
「怎麼了?」我問:「如果是我就會揍你。」
川合終於停下腳步,我做好了心理準備,用力繃緊肚子。
川合拿起一旁的棒球,他的左手不停地顫抖。他瞪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用力把球扔了出去。球命中我的置物櫃,發出巨大的聲響,表面凹了一個洞。
「川合……」薰叫了他一聲。
「我原諒你。」川合說完,快步走出活動室。
我和薰互看了一眼,薰對我嫣然一笑。
※※※
七月十日,我們在縣營球場進行比賽。這是地區預賽的第一輪比賽,對方是想要爭取參加全國大賽的強隊,大家都責怪我的抽籤運實在太差了。
王牌投手川合的左手拚命投著速球,但不知道為甚麼,都命中對方打者的球棒中心,即使偶爾沒有擊出安打,球也都飛到剛好沒有野手的區域。
即使如此,我們仍然樂在其中。能夠參加比賽就是一件開心的事。
原本以為會提前結束比賽,但我隊的打線也很努力,總算撐到了第九局。四號打者吉岡打了一個界外球被三振後,為我們的社團活動畫上了句點。
「明天就得開始用功讀書,準備考大學了。」近藤脫下帽子說。他的頭髮比其他隊員長,他已經搶先一步留長頭髮了。
收拾完畢,離開球場時,父親的車子駛了過來,春美在車上向我揮手。
「太可惜了。」
「我們的實力差不多就是這樣。」我說。
「哥哥。」
「嗯?」
春美在車上向我鞠了一躬,「這三年你辛苦了。」
我苦笑著說:「上大學之後,我也要繼續打棒球。」
「真的嗎?太棒了。」春美在臉前握住雙手,然後好像突然發現似的指著我的背後問:「她是誰?好漂亮。」
我回頭一看,緋絽子笑著走了過來。
「她拿著你的毛巾,是你的女朋友嗎?」春美露出調皮的眼神。
「不是,」我對她擠眉弄眼地說:「是我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