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雨沒有大到需要撐傘,卻也悄無聲息地沾濕了頭髮和衣服。秋雨就這麼綿綿地下著,然而灰色的雲不時分開,讓夜空露臉。出了四天王寺前站,中道正晴抬頭望著天空心想,狐狸嫁女兒啊。這是他母親教他的。
他在大學的置物櫃裏放了一把摺傘,但直到出了大門才想起,便打消了回去拿傘的念頭。
他有點匆忙。心愛的石英錶指著七點五分,代表他已經遲了,但他要去見的人並不會因為他遲到一下而面露不悅。他的匆忙,純粹是因為想儘快到達目的地的民宅。
沒有傘,他以車站零售攤買來的體育報擋雨,以免淋濕頭髮。職棒養樂多隊獲勝翌日購買體育報,是他自去年養成的習慣。直到國中都住在東京的他,從養樂多燕子隊還叫做原子隊時,便是養樂多球隊的球迷。燕子隊去年在廣岡總教練的領導下奇蹟般獲得冠軍。去年這時候,幾乎每天都看得到報導養樂多選手傑出表現的新聞。
然而今年養樂多隊卻大為走樣,情況跌到谷底。九月以來,他們的排名總是墊底,正晴買體育報的機會當然也變少了。今天身邊有報紙,可說極為幸運。
幾分鐘後,正晴抵達目的地,按了門牌「唐澤」下方的門鈴。
玄關的格子門打開,唐澤禮子隨即出現。她穿著紫色的連身洋裝,可能是因為質地細薄,身形顯得格外孱弱,看了不覺令人心疼。正晴心想,不知這位剛邁入老年的婦人何時會再穿起和服。三月他第一次造訪時,她穿著深灰色捻線綢和服。而且梅雨前夕起,和服便換成了洋裝。
「老師,真對不起。」一看到正晴,禮子便過意不去地說。「剛才,雪穗打電話回來,說為了準備文化祭無論如何脫不了身,會晚三十分鐘左右。我已經要她儘快趕回來了。」
「哦,這樣啊。」正晴鬆了一口氣。「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會遲到,心裏著急得很呢。」
「真的很抱歉。」禮子低頭行禮。
「那麼,我該做甚麼好呢?」正晴看著手錶,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
「請到裏面來等吧,我來準備點冷飲。」
「是嗎,請不要太費心。」正晴點點頭,走進室內。
他被領進一樓的起居室,這裏本來是和室,但放置了籐製桌椅,作為西式房間使用。他只在第一次造訪時踏進這間房間。
距那時大約半年了。
為正晴找到這份家教工作的,是他的母親。她聽說她的茶道老師想為即將升高二的女兒找數學家教老師,便推薦自己的兒子,那位茶道老師便是唐澤禮子。
正晴大學就讀理工科,自高中時代便對數學頗具自信。事實上,直到今年春天,他都是一個高三男生的數學和理科家教,這名學生順利考上大學,所以正晴必須找下一份家教工作。母親為他介紹的這個機會,正是求之不得。
正晴非常感謝母親。不僅是因為這個工作確保了他每個月的收入,每週二造訪唐澤家更令他期待不已。
他坐在籐椅上等候,不久禮子便以托盤端著盛有麥茶的玻璃杯回來了。看到麥茶,他鬆了一口氣。上次進這間房間時,劈頭便端上抹茶,他完全不知道喝抹茶的規矩,急出一身冷汗。
禮子在他對面坐下,說聲「請用」,招呼他喝茶。正晴不客氣地伸手拿起玻璃杯,冷涼的麥茶流過乾渴的喉嚨,感覺非常舒服。
「不好意思,讓老師等。我倒是覺得,只不過是準備文化祭,雪穗大可找機會溜出來。」禮子再度道歉,顯然十分過意不去。
「哪裏,沒關係的,請不要放在心上。而且,交朋友也很重要。」正晴說,他有意故作老成。
「那孩子也是這麼說。而且,她說要為文化祭做的準備,並不是班上要辦的活動,而是社團那邊的,所以三年級學姊盯得很緊,很難走得開。」
「哦,原來如此。」
正晴想起,雪穗提過她在學校參加了英語會話社,也聽她說過幾句英文。不愧從國中就開始上英語會話補習班,果然不同凡響。他還記得她捲舌的發音自己實在無法相比。
「如果是一般高中,一定沒有高三學生還對文化祭這麼熱衷吧?畢竟是這樣的學校,所以才能這麼悠哉。中道老師唸的是有名的升學高中,高三之後,一定沒有心思管甚麼文化祭吧?」
對於禮子的話,正晴苦笑著搖搖手。「我們學校也有高三生對文化祭很投入的。大概有不少人是在準備考試之餘,當作消遣吧。我自己也一樣,高三秋天時還是無心唸書,有甚麼活動,馬上就樂翻天。」
「哎呀,是嗎?不過,那一定是因為老師成績優秀,才能那麼從容。」
「哪裏,沒這回事,真的。」正晴不斷搖手。
唐澤雪穗就讀的是清華女子學園,正晴聽說她是從清華的國中部直升的。
她準備直升同一所學校的大學。若高中時期成績優秀,只須面試便能進入清華女子大學。
只不過,視志願學科而定,入學的關卡有時也可能是道極窄的窄門。雪穗的志願是競爭最激烈的英文系。為了確保直升的機會,她的學業成績必須在全學年維持名列前茅。
雪穗幾乎所有科目成績都很優秀,只有數學稍弱。為此擔心的禮子才想到聘請家教老師。
希望設法在高三上學期為止,維持前幾名的成績──這是最初見面時,禮子提出的希望。因為推薦入學之際,至三年級上學期為止的成績都會納入參考。
「雪穗如果那時候上公立國中的話,明年就得準備考大學,那更辛苦了。想到這一點,我覺得當時讓她進現在這所學校,真是做對了。」唐澤禮子雙手捧著玻璃杯,感慨萬千地說。
「是啊,考試真的是越少越好。」正晴說。這是他平常的想法,過去也常對他家教的學生家長這麼說。「所以,最近有越來越多家長在孩子上小學的階段,便選擇這一類私立附屬中小學。」
禮子鄭重地點點頭。「是呀,這麼做是最好的安排,我對姪甥輩也這麼說。孩子的考試,最好在很早的階段一次解決。越往後,要進好學校就越難。」
「您說的一點也沒錯。」正晴點點頭。接著因為有些小疑問,便問道:「雪穗小學上的是公立學校吧,那時候沒有參加考試嗎?」
禮子沉思似地偏著頭,沉默了一會兒,顯得有所遲疑。
不久,她抬起頭來。「如果當時她在我身邊,我一定會這樣建議,但是那時候我還沒和她住在一起。大阪這個地方,和東京比起來,會想到讓孩子進私立學校的父母親很少。最重要的是,即使想上私立學校,當時那孩子的環境也不允許。」
「啊,原來如此……」正晴有些後悔,自己恐怕問了一個微妙的問題。
雪穗並不是唐澤禮子的親生女兒,這件事在他接下這份工作時便聽說了。但是,她是在甚麼前因後果下成為養女,完全沒有人告訴他。之前也從未提及。
「雪穗的親生父親算是我的表弟,不過在她還小的時候便意外過世了,所以家境不是很好。他太太雖然出去工作,但一個女人要養家養孩子,實在不容易。」
「她親生母親怎麼了?」
正晴一問,禮子的表情更憂鬱了。「她也是意外身亡,我記得是雪穗剛升上小六的時候。好像是……五月吧。」
「出車禍嗎?」
「不是的,是瓦斯中毒。」
「瓦斯……」
「聽說是瓦斯爐上開著火煮東西,人卻打盹睡著了。後來鍋子裏的湯汁溢出來澆熄了火苗,睡著了沒發現,就這樣中毒了。我想她一定是累壞了。」禮子悲傷地蹙起細細的眉毛。
正晴心想,這是很有可能的。最近都市住家的瓦斯漸漸換成天然瓦斯,所以不再發生因瓦斯造成的一氧化碳中毒,但從前經常發生類似的意外。
「尤其可憐的是,發現她身亡的就是雪穗。一想到雪穗當時受到多大的驚嚇,我就心疼不已……」禮子沉痛地搖搖頭。
「她自己發現的嗎?」
「不,聽說房間上了鎖,她請不動產管理人來開鎖,我想她是和管理人一起發現的。」
「哦,和管理人一起啊。」
正晴想,那個人真是受到無妄之災。發現屍體的時候,一定被嚇得面無人色吧。
「雪穗就是因為那次意外變得無依無靠了啊。」
「是啊,葬禮我也出席了,雪穗倚著棺木嚎啕大哭。看到她那個模樣,連我們大人也跟著心碎了……」
或許是內心浮現了當時的情景,禮子頻頻眨眼。
「所以,呃,唐澤女士便決定收養她了?」
「是的。」
「這是因為唐澤女士和她家往來最密切嗎?」
「坦白說,我和雪穗的親生母親並沒有怎麼往來。住家雖然算是距離較近,卻也不是能步行往來的距離。不過,我和雪穗倒是從文代女士去世前就經常見面了。她常到我這裏來玩。」
「哦……」
雪穗為甚麼會自己跑來和母親沒有親密往來的親戚家玩呢?正晴感到不解。也許是他的疑惑顯現在臉上,禮子便做了以下的說明。「我和雪穗第一次見面,是在她父親七週年忌的時候。我們聊了一會兒,她對我懂得茶道似乎非常感興趣,興致勃勃地問了好多問題。我對她說,既然這麼有興趣,就來我家玩吧,這應該是她母親去世前一、兩年的事。後來,她真的很快就來找我了。我有點吃驚,因為當時只是隨口說說。不過,她似乎是真心想學茶道,我也因為一個人住,相當寂寞,就以半好玩的心態教她。她幾乎每個星期都會自己坐公車來找我,喝著我泡的茶,告訴我學校裏發生的事。不久,她的到訪便成為我最期待的一件事。有時候她因為有事不能來,我就覺得好寂寞。」
「那麼,雪穗是從那時候開始學茶道的?」
「是的。不過,不久她也開始對插花有興趣。我插花的時候,她會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有時候也會插手玩玩,還要我教她怎麼穿和服。」
「簡直就像新娘教室啊。」正晴笑著說。
「就是那種感覺。不過,因為她還小,應該說是扮家家酒吧,那孩子啊,還會學我說話呢。我說那多教人害臊,要她別學了,她卻說在家裏聽媽媽講話,連自己也粗言粗語起來,所以要在我這裏改過來。」
他這才明白,雪穗在高中女生身上難得一見的高雅舉止,原來是從那時候培養起來的。當然,前提是本人要有意願。
「說到這一點,雪穗說話沒甚麼關西口音呢。」
「我和中道老師一樣,以前一直住在關東,幾乎不會講關西腔,不過她說這樣才好。」
「我也不太會說關西腔。」
「是啊,雪穗說和中道老師講話很輕鬆。要是和操著濃厚大阪腔的人說話,還得小心不受影響,說起話來很累人。」
「哦,可是她明明是在大阪出生長大的啊。」
「她說她就是討厭這一點。」
「真的嗎?」
「是啊。」剛邁入老年的婦人撇著嘴點頭後,又微偏著頭。「只不過呢,有一點讓我有點擔心。那孩子一直和我這種老人家生活在一起,我怕她會少了年輕女孩應有的活潑。要是她不規矩,我也會頭痛,但是她太乖了,我甚至覺得叛逆一點也不為過。中道老師,如果您方便的話,請帶她出去玩。」
「咦!我嗎?可以嗎?」
「當然,中道老師我才放心。」
「是嗎。那麼,下次我找她出去好了。」
「請您務必這麼做,我想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禮子的話似乎告一段落了,正晴再度伸手拿玻璃杯。這段對話並不枯燥,因為他正想多瞭解雪穗。
然而,他認為這位養母似乎不完全瞭解她,唐澤雪穗這個女孩,既不像禮子認為的那麼守舊,也不會太過乖巧。
有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七月的時候,像平常一樣上完兩個小時的課後,他喝著送上來的咖啡,邊和雪穗閒聊。當時正晴的話題必定與大學生活脫不了關係,因為他知道這是她喜歡聽的。
當他們閒聊了五分鐘後,有人打電話給她。禮子來叫她,說是「一個英語辯論大會辦事處的人說要找妳」。
「喔,我知道了。」雪穗點點頭,下樓去了。正晴把咖啡喝完,站了起來。
他下樓的時候,雪穗正站在走廊上的電話架旁說話,表情看起來有點凝重。但當他向她打手勢,表示要回家的時候,她笑容可掬地向他點頭,輕輕地揮揮手。
「雪穗真厲害,要參加英語的辯論賽啊。」正晴對送他到玄關的禮子說。
「不曉得呢,我完全沒聽她提起。」禮子偏著頭說。
離開唐澤家後,正晴進了四天王寺前站旁的一家拉麵店,吃遲來的晚餐,這已經成為他每星期二的習慣。
邊吃著餃子和炒飯邊看店裏的電視,但當他不經意地透過玻璃窗向外看時,正好看到一名年輕女孩快步走向大馬路。正晴頓時睜大了眼睛,因為那不是別人,正是雪穗。
會是甚麼事呢?他從她的表情感覺到事情非比尋常。她來到大馬路上,匆匆攔了計程車。
時鐘的指針指著十點。再怎麼想,都只有一個結論──一定是有甚麼突發狀況。
正晴很擔心,便在拉麵店打電話到唐澤家。鈴聲響了幾次之後,禮子接起電話。
「哎呀,中道老師。有甚麼事嗎?」聽到他的聲音,她意外地問,絲毫沒有急切的感覺。
「請問……,雪穗呢?」
「雪穗嗎?我叫她來接吧。」
「咦?她現在就在旁邊嗎?」
「沒有,在房裏。她說明天社團有事,一早就要集合,要早點睡。不過她應該還醒著。」
一聽到這幾句話,正晴立刻有所警覺,發現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
「啊,那就不用了。下次到府上拜訪時,我直接跟她說,不是甚麼急事。」
「這樣嗎?可是……」
「真的沒關係,請別打擾她,讓她睡吧,打擾您了。」
「是嗎?那麼,明天早上我再告訴她中道老師打過電話找她。」
「好的,那就請您轉告。對不起,這麼晚還打擾您。」正晴急忙掛斷電話。腋下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雪穗多半是瞞著母親偷偷外出的,也許和剛才的電話有關。雖然對她的目的地大感好奇,但正晴不想妨礙她。
但願雪穗的謊言不會因為自己這通電話被拆穿,他心想。
他的擔憂第二天便解除了,因為雪穗打電話給他。「老師,媽媽說昨晚您打電話給我。對不起,我今天一早社團有練習,昨天很早就睡了。」
聽到她這麼說,正晴便知道她對禮子說的謊並沒有被拆穿。
「也沒有甚麼事啦,只是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有點擔心而已。」
「發生了甚麼事?」
「我看到妳一臉沉重地搭上計程車。」
果然,一時之間她沒有說話,然後才低聲問道:「原來老師看到了。」
「因為我在拉麵店裏啊。」正晴笑著說。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老師幫我跟媽媽保密了對不對?」
「因為要是被妳媽媽知道,可能不太妙吧。」
「嗯,沒錯,那就不太妙了。」她也笑了。
原來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啊──正晴從她的反應猜想。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看和之前那通電話有關。」
「老師太犀利了,一點也沒錯。」說著,她把聲音壓低。「其實,是我朋友自殺未遂。」
「咦!真的嗎?」
「好像是被男朋友甩了,一時衝動才那麼做,我們幾個好朋友急忙趕去她那裏。可是,這種事總不能跟媽媽說。」
「是啊。那妳朋友呢?」
「嗯,已經沒事了。看到我們之後,她就恢復理智了。」
「那真是太好了。」
「她真是太傻了,不過就是男人嘛,何必這樣就尋死。」
「就是啊。」
「所以嘍,」雪穗開朗地繼續說,「這件事就麻煩老師保密了。」
「嗯,我知道。」
「那麼,下星期見。」說著,她掛斷電話。
回想起當時的對話,正晴至今仍不禁苦笑。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從她嘴裏聽到「不過就是男人嘛」這種話。他深深體會到,年輕女孩的內心實在不是旁人能夠想像的。
不必擔心,令千金並不像您想像的那麼稚嫩──他很想對眼前這名老婦人這麼說。
當他把麥茶喝完時,玄關傳來格子門打開的聲音。
「好像回來了。」禮子站起來。
正晴也離開座位,利用面向庭院的玻璃門反射出的影子,迅速檢查頭髮是否紊亂。
你這笨蛋,臉紅心跳個甚麼勁兒啊!──正晴臭罵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2
中道正晴隸屬於北大阪大學工學院電機工程學系第六研究室,選擇的畢業研究主題是利用圖形理論的機器人控制。具體地說,是藉由單一方向的視覺辨識,使電腦判斷該物體的立體形狀。
他坐在書桌前修改程式時,研究生美濃部開口叫他。「喂,中道,你來看看這個。」
美濃部坐在HP個人電腦前,看著電腦螢幕叫正晴。
正晴站在學長身後,看向黑白畫面。畫面上顯示了三個格眼細密的方格,以及一個類似潛水艇的圖案。
他認得這個畫面,那是他們稱為「Submarine」的遊戲,內容是儘快擊沉潛藏於海底的敵方潛水艇。從三個座標顯示的幾項數據推測敵人的位置,正是這個遊戲的樂趣所在。當然,如果只顧著攻擊,己方的位置便會遭敵人察覺,招致魚雷攻擊。
這個遊戲是第六研究室的大學生和研究生利用研究餘暇做出來的,程式的編寫與輸入均以共同作業進行,可說是他們的地下畢業研究。
「有甚麼不對嗎?」正晴問。
「你仔細看,這跟我們的『Submarine』有點不同。」
「咦!」
「像這個座標顯示的方式,還有潛水艇的形狀也有點不同。」
「怪了,」正晴凝神仔細觀察。「真的耶。」
「很奇怪吧?」
「是啊,有人改過程式了嗎?」
「並不是。」
美濃部重新啟動電腦,按下放置在身旁的錄音機按鍵,取出當中的錄音帶。這架錄音機不是用來聽音樂,而是個人電腦的外接儲存裝置。雖然IBM已經發表了使用碟型磁片的儲存方式,但個人電腦的外接儲存裝置大多仍使用卡帶。
「我把這個放進去,啟動後就是剛才那樣。」美濃部把卡帶拿給正晴看。
卡帶上的標籤只寫著「Marine Crash」,是印刷字體,不是手寫的。
「『Marine Crash』?這是甚麼啊?」
「三研的永田借我的。」美濃部說。三研是第三研究室的簡稱。
「他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因為這個。」
美濃部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車票夾,抽出一張摺起來的紙,看來是從雜誌裏剪下來的。他把那張紙攤開。
各式個人電腦遊戲郵購──這一行字映入眼簾。
而且下面有產品名稱和該遊戲的簡單說明,以及售價表。產品共約三十種,價錢便宜的一千多圓,昂貴的大約五千圓出頭。
「Marine Crash」在表格的中段。但是,字體較其他粗,還附註「娛樂性★★★★」。以粗體字標明的還有另外三種,但標示四顆星的只有這個。一看就知道賣方強力推薦此款遊戲。
從事販賣的是一家名為「無限企劃」的公司,正晴既沒看過也沒聽說過。
「這是甚麼?原來有人在做這種郵購啊?」
「最近有時候會看到,我沒注意,不過三研的永田說他之前就知道了。看到這個『Marine Crash』的遊戲內容跟我們的『Submarine』很像,他覺得怪怪的。後來,他朋友有人跟這裏下訂單買東西,他去借來看。結果就像你看到的,內容一模一樣。他嚇了一跳,跑來告訴我。」
「嗯……」正晴一頭霧水。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完全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Submarine』,」美濃部說著往椅背上靠,金屬擠壓磨擦,發出嘰嘰軋軋的聲響,「是我們的原創作品。沒錯,說得精確一點,我們是拿麻省理工學生做的遊戲為基礎,可是,這是靠我們自己的創意發展出來的,這一點無庸置疑。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在毫不相關的地方想到同樣的創意,還具體地做出來,這種偶然可以說是幾乎不存在的,不是嗎?」
「這麼說……」
「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們當中有人把『Submarine』的程式洩漏給這家『無限企劃』。」
「不會吧?」
「不然你還想得到其他的可能性嗎?手上有『Submarine』的,就只有參與製作的成員而已,如果不是特殊情況,也不隨便出借。」
對於美濃部的質疑,正晴無話可說。的確,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事實擺在眼前,酷似「Submarine」的遊戲正透過郵購管道販售。
「要集合大家嗎?」正晴提議。
「是有這個必要。馬上就要午休了,叫大家吃過飯後到這裏集合吧。問過所有人,可能會有線索。當然,前提是那個人沒有說謊。」美濃部嘴角一撇,以指尖把金邊眼鏡往上推。
「我實在很難想像有人會背著大家,把東西賣給業者。」
「中道,你要相信大家是你的自由,但有人出賣我們是事實。」
「也不一定是蓄意的吧?」
聽到正晴的話,美濃部揚起一道眉毛。「甚麼意思?」
「也有可能是在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程式被別人偷走了。」
「你是說,犯人不是成員,而是他身邊的人嗎?」
「是的。」雖然對「犯人」這種說法有點排斥,但正晴還是點點頭。
「不管怎麼樣,都有必要問過所有人。」說著,美濃部將雙手盤在胸前。
參與「Submarine」製作的,包括研究生美濃部在內共有六人,大家在午休時間全部聚在第六研究室。
美濃部向大家報告事情的經過,但所有人都堅稱自己一無所知。
「先不說別的,做這種事,肯定會像現在這樣露出馬腳啊,哪有人笨到會沒想到這一點的。」一個四年級學生對美濃部這麼說。
另一個人則說:「既然要賣,當然是跟大家商量後我們自己賣啊,因為這樣子賺的錢絕對比較多。」
有沒有人曾經把程式借給別人?──美濃部提出這個問題。有三個學生回答,曾經借給朋友玩一下,但都是在本人在場的情況下,每個人都篤定朋友沒有時間複製程式。
「這麼說,可能是有人擅自把程式拿出去了。」美濃部說道,要每一個人交代記載程式的卡帶的去向。但是,沒有任何人遺失。
「大家再一次想想看。既然不是我們,那麼就是我們身邊有人擅自把『Submarine』賣給別人,而出錢買下的人,竟然光明正大地拿來做生意。」美濃部心有不甘地說,注視著每個人。
解散後,正晴回到座位,再度確認自己的記憶。最後的結論是,至少自己的卡帶沒有被人偷拿的可能。平常,他都把儲存了其他資料的卡帶和「Submarine」卡帶,收在家裏書桌抽屜裏。帶出來的時候,也是隨身片刻不離,甚至從未把卡帶留在研究室裏。換句話說,東西絕對不可能是從他這裏遭竊的。
話雖如此,這次的事情卻讓他有全然不同的感想。他完全沒有想到他們的遊戲之作竟然可以成為商品,或許,這將是一項全新的商機……
3
正晴想起唐澤雪穗的身世,是在與禮子交談後半個月左右,他陪朋友到位在中之島的府立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這位朋友是他在冰上曲棍球社的同學,姓垣內。垣內為了寫報告,正在調查以前的新聞報導。
「哈哈哈!對對對,就是那時候,我也常被叫去買衛生紙。」垣內看著攤開的報紙縮印本,小聲地說。桌上放著十二冊縮印本,從一九七三年七月分到七四年六月分,一個月一冊。
正晴從旁邊探過頭去看。垣內看的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日的報導,內容是大阪千里新市鎮的超級市場內,衛生紙賣場擠進了三百名消費者。
那是石油危機時的事,垣內正在調查電力能源需求,必須閱覽當時的相關報導。
「東京也有大家搶著囤積的情形嗎?」
「好像有。不過首都圈那邊,應該是搶清潔劑搶得比衛生紙凶。我表弟說,他不知道被叫去買過多少次。」
「哦,這邊也寫著,有主婦在多摩的超市買了市價四萬圓的清潔劑。這該不會就是你親戚吧?」垣內笑著虧他。
「你少扯了。」正晴也笑著回答。
正晴心想,自己那時候在做些甚麼呢?他當時高一,剛搬到大阪不久,正努力適應新環境。
他突然想起,不知道那時候雪穗幾年級。在心裏算了算,應該是小學五年級。但他無法想像她小學時的模樣。
接著,他便想起唐澤禮子的話。
「是意外身亡,我記得是雪穗剛升上小六的時候。好像是……,五月吧。」
她指的是雪穗的親生母親。雪穗小六的話,就是一九七四年了。
正晴從縮印本中找出七四年五月分那一冊,在桌上攤開。
那個月發生過「眾議院通過修訂大氣污染防治法」、「主張女權的女性為反對優生保護法修正案,於眾議院集會」等等事件。也看到日本消費者聯盟成立,東京都江東區7-Eleven第一家店開幕的報導。
正晴往社會版看,不久便找到一則小小的報導。標題是「大阪市生野區 瓦斯爐熄火造成一人中毒死亡」的標題。內容如下:
「廿二日午後五時許,大阪市生野區大江西七丁目吉田公寓一○三室房客西本文代(女,三十六歲),被公寓管理公司的員工發現倒在屋內,經緊急呼叫救護車急救,但西本女士到院前已死亡。據生野分局調查,屍體發現時屋內瓦斯瀰漫,西本女士可能死於瓦斯中毒。現正針對瓦斯外漏的原因進行調查,研判極有可能是瓦斯爐上加熱的味噌湯溢出導致熄火,西本女士卻未發現。」
就是這個!正晴很有把握。報導與唐澤禮子告訴他的內容幾乎完全一致。發現人並未出現雪穗的名字,這應該是報社基於新聞道德做的處理吧。
「你看甚麼那麼認真?」垣內從旁邊探頭過來看。
「喔,沒甚麼大不了的。」正晴指著報導,說這是發生在家教學生身上的事。
垣內大為驚訝。「哦,竟然還上報了呢,不容易耶。」
「又不是跟我有關。」
「可是,你不是在教那個小孩嗎?」
「是沒錯啦。」
「嗯──」垣內不明所以地發出欽佩的鼻音,又看了一次報導。
「生野區大江喔,在內藤家附近嘛。」
「哦,內藤家?真的嗎?」
「嗯,我記得應該沒錯。」
他們說的內藤,是冰上曲棍球社的學弟,比正晴他們小一屆。
「那,下次我問問內藤好了。」正晴邊說邊把報紙上吉田公寓的住址抄下來。
他在兩個星期後,才向內藤問起這件事。因為上了大四,已經不參與冰上曲棍球社的活動,也少有機會和學弟碰面。正晴會到社團,也是因為缺乏運動開始發胖,想稍微活動一下筋骨。
內藤是個瘦小的男生。雖然擁有高超的溜冰技巧,但重量不夠,近距離接觸時不耐撞。簡單地說,是個不太強的選手。但他為人細心周到,又懂得照顧別人,所以在社內主要是擔任幹部。
正晴趁著在操場上做體能訓練的空檔找上內藤。
「哦,那件意外啊。我知道啊,嗯,那是幾年前的事啊?」內藤邊用毛巾擦汗邊點頭。「就在我家附近,雖說不是在隔壁,但是走一下就到得了。」
「那件意外,當時在你們那裏是不是造成話題?」正晴問。
「那應該叫話題嗎?是有一些奇怪的流言啦。」
「奇怪的流言?」
「嗯,說那不是意外,而是自殺之類的。」
「你是說,開瓦斯尋死啊?」
「對。」回答後,內藤看著正晴。「怎麼了?中道學長?那件意外有甚麼不對嗎?」
「嗯,其實是跟我認識的人有關。」
他向內藤說明緣由,內藤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哦,原來中道學長在教那一家的小孩啊。哦,那真的是很巧耶。」
「對我來說,沒甚麼巧不巧的。不過,你再說得仔細一點,為甚麼會有自殺的流言呢?」
「不知道耶,我不太清楚,那時候我才唸高中。」內藤偏了一下頭,立刻想起甚麼似地,往手上搥了一拳。「啊!對了,去問那裏的大叔,搞不好他知道甚麼。」
「那裏的大叔是誰啊?」
「我租停車位的不動產的大叔。他之前說過,因為房客在公寓裏開瓦斯自殺,把他害得好慘。他說的大概就是那間公寓吧?」
「不動產?」一個念頭從正晴腦中閃過。「你說的是發現屍體的人嗎?」
「咦!那個大叔嗎?」
「發現屍體的,好像是出租公寓的不動產公司的人,可以麻煩你幫我確認一下嗎?」
「啊……,可以啊。」
「拜託你了,我想詳細瞭解一下。」
「好。」
體育類社團裏的輩分關係是絕對的。學長託他這種麻煩事,內藤雖然感到困惑,卻只能抓抓腦袋點點頭。
※※※
第二天傍晚,正晴坐在內藤駕駛的CARINA 前座上。這部車是內藤以三十萬圓向表哥買的中古車。
「抱歉,麻煩你這種事。」
「哪裏,我無所謂,反正就在我家附近。」內藤和顏悅色地說。
前一天答應的事,學弟立刻去辦了。他打電話給介紹停放這輛CARINA 停車位的不動產仲介商,確認對方是否是五年前瓦斯中毒案的發現人。對方表示發現屍體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兒子,他兒子目前在深江橋經營另一家店。深江橋位於東成區,在生野區北邊。而抄寫了對方電話號碼和簡單地圖的便條紙,現在就在正晴手裏。
「不過,中道學長果然很認真。是因為瞭解家教學生的身世,對教學有幫助對不對。我打工的時候,實在沒辦法做到這種程度。」內藤佩服地說。看他自行做了這種解釋,正晴不置一詞。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麼要這麼做。當然,他知道自己受到雪穗強烈吸引,但是,他並不是因此才想知道她的一切。照他的看法,他認為過去的事根本無關緊要。
他想,大概是因為無法瞭解她吧。即使他們的距離近得可以觸碰彼此,言談也很親近,但有時他仍會驀然覺得她遙不可及。他不明白為甚麼,因為不明白而焦躁。
內藤不時和他攀談,講的是今年新加入的社員。「每個人程度都好不到哪裏去。因為有經驗的人很少,所以今年冬天會是關鍵。」把隊伍成績看得比自己的學分重要的內藤,臉色略帶凝重地說。
田川不動產深江橋店,位於自幹道中央大道轉彎的第一條路上,剛好就在阪神高速公路東大阪線高井田交流道旁。
店裏,一個瘦子正在書桌前填寫文件,看來沒有別的職員。瘦子看到他們,便問道:「歡迎光臨,找公寓嗎?」顯然以為他們想找房子。
內藤向他解釋,他們是來打聽吉田公寓那次意外事件的。
「我向生野店的大叔打聽,他說遇到那件意外的是這邊的店長。」
「哦,沒錯啊。」田川警戒的眼神在兩名年輕人臉上交替。「都過了這麼久了,為甚麼還想問這個?」
「發現屍體時,有一個女孩也在場吧?」正晴說。「一個名叫雪穗的女孩,那時候她是姓西本……,沒錯吧?」
「對,是西本家。你是西本的親戚?」
「雪穗同學是我的學生。」
「學生?哦,原來你是學校老師啊。」田川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再次看了看正晴。「好年輕的老師啊。」
「是家教老師。」
「家教?哦,原來啊。」田川的視線露出輕蔑的神色。「那孩子現在在哪裏?她媽媽死了,不就無依無靠了嗎?」
「她被親戚收養了,是一戶姓唐澤的人家。」
「哦。」田川似乎對這姓氏不感興趣。「她好不好啊?後來再也沒見過她了。」
「很好,現在唸高二。」
「已經這麼大了啊。」
田川從Mild Seven 紙盒裏抽出一根菸,銜在嘴裏。正晴看在眼裏,心想,沒想到他挺趕時髦的。Mild Seven 在兩年多前推出,儘管一般風評認為味道不佳,但甚受喜新厭舊的年輕人歡迎。正晴的朋友有一大半從Seven Star 改抽Mild Seven。
「她是怎麼跟你說這件事的?」吐了一口煙後,田川問道。這男人一看對方年紀比他小,口氣變得不客氣起來。
「她說受到田川先生很多幫助。」
這當然是謊話,他沒有跟雪穗提起這件事。他怎麼忍心碰觸她的痛處。
「哎,也說不上甚麼幫助啦!那時候嚇都嚇死了。」
田川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枕在腦後。然後,一五一十地說起發現西本文代屍體時的情景。可能正好閒著沒事做,正晴連帶得以掌握整起意外的概況。
「比起發現屍體那時候,後來的事更麻煩。警察跑來問東問西。」田川皺起眉頭。
「警察都問些甚麼?」
「進屋裏時的事。我說我除了打開窗戶、關掉瓦斯總開關外,沒有碰其他地方,不知道他們是哪裏不滿意,還問我有沒有碰鍋子啊,玄關是不是真的上了鎖啊,真是敗給他們了。」
「鍋子有甚麼問題嗎?」
「我也不知道。他們說甚麼如果是味噌湯冒出來,鍋子四周應該更髒才對。話是這麼說,事實就是冒出來的湯澆熄了火,又有甚麼辦法。」
聽著田川的話,正晴心裏想像當時的狀況。他自己也曾在煮泡麵時,不小心讓鍋子裏沸騰的熱水冒出來過。發生那種狀況,鍋子四周的確會弄髒。
「話說回來,能夠讓請得起家教的家庭收養,就結果來說,對她也是好事一樁吧。跟那種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
「她母親有甚麼不對嗎?」
「她有沒有甚麼不對我是不知道,可是生活應該很苦。以前是在烏龍麵店還是類似的地方工作,也是勉強才付得起房租,而且還積欠房租哩!」田川朝著上空吐煙。
「這樣啊。」
「可能是因為日子過得很苦吧,那個叫雪穗的女孩冷靜得出奇。發現她母親屍體的時候,連一滴眼淚也沒流。這倒是嚇了我一跳。」
「哦……」
正晴頗感意外,回視不動產老闆的臉。因為禮子對他說過,雪穗在文代的葬禮上嚎啕大哭。
「那時候,有人認為可能是自殺,對吧?」內藤從旁插話。
「啊,沒錯沒錯。」
「那是怎麼回事呢?」
「好像是有好幾件事,這樣比較講得通。不過我是從一個一直跑來找我的刑警那裏聽來的。」
「講得通?」
「是哪些啊?好久以前的事,我都忘了。」田川按著太陽穴一帶,但不久便抬起頭來。「啊啊,對了。西本太太吃了感冒藥。」
「感冒藥?這有甚麼不對嗎?」
「吃的量不是普通的量。照空藥袋看,好像是一次就吃了一般用量的五倍還不止。記得他們說,那時候屍體有送去解剖,結果證明真的吃了那麼多。」
「五倍還不止……,那的確很奇怪。」
「所以警察才懷疑,是不是為了助眠。不是有種自殺方法,是吃安眠藥加開瓦斯嗎?所以他們才會懷疑是不是因為安眠藥很難買,才用感冒藥代替。」
「代替安眠藥啊……」
「好像還喝了不少酒哦,聽說垃圾桶裏,有三個杯裝清酒的空杯子。人家說那個太太平常幾乎不喝酒的,所以也是為了入睡喝的吧?」
「這樣啊。」
「啊,對了,還有窗戶。」可能是記憶漸漸復甦了,田川打開話匣子。
「窗戶?」
「有人認為房間全關得死死的,太奇怪了。她們住處的廚房沒有抽風機,所以煮東西時應該會把窗戶打開才對。」
正晴對田川的話點頭表示同意,聽他這麼一說,的確如此。
「不過,」他說,「也有可能是忘了打開。」
「是啊,」田川點點頭。「這不能算是自殺的有力證據。感冒藥和杯裝清酒也一樣,別的解釋也說得通。更何況,有那孩子作證。」
「那孩子是指……」
「雪穗。」
「甚麼作證?」
「她也沒說甚麼特別的,只是證實說她媽媽感冒了,還有她媽媽覺得冷的時候,偶爾也會喝日本酒。」
「啊,原來是這樣啊。」
「刑警他們是說,就算感冒吃藥,那個藥量也太奇怪了,可是她吃那麼多藥到底想幹嘛,只有問死者才知道了。再說,要自殺幹嘛特地把鍋子裏的味噌湯煮到冒出來呢?因為這樣,後來就當作意外結案了。」
「警察對於鍋子有疑問嗎?」
「天曉得,不知道有沒有。反正,那也不重要吧?」田川在菸灰缸裏把變短的Mild Seven 摁熄。「警察是說,要是早三十分鐘發現的話,搞不好還有救。不管是自殺還是意外,她就是注定要死吧。」
他話聲剛落,有客人從正晴他們身後進來了,是一對中年男女。「歡迎光臨!」田川看著客人出聲招呼,臉上堆滿生意人的親切笑容。正晴認為他不會再理會自己,便向內藤使個眼色,離開了店裏。
4
略帶棕色的長髮,遮住了雪穗的側臉。她以左手中指把髮絲塞在耳後,但仍遺漏了幾根。正晴非常喜歡她這個撥頭髮的動作,看著她雪白光滑的臉頰,便會忍不住興起一股想吻她的衝動。打從第一次上課便是如此。
求空間中兩個面相交時的直線方程式──這是雪穗正在解的問題。解法已經教過,她也懂了,所以她手裏的自動鉛筆幾乎未曾停過。
距離正晴規定的時間還有好久,她便抬起頭說「寫完了」。正晴仔細檢查她寫在筆記上的公式。每個數字和符號都寫得很清楚,答案也正確。
「答對了,非常好,無可挑剔。」他看著雪穗說。
「真的?好高興哦。」她在胸前輕輕拍手。
「空間座標方面妳大概都懂了。只要會解這個問題,其他的都可以當作這一題的應用題。」
「那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買了新紅茶呢。」
「好啊,妳一定有點累了吧。」
雪穗微笑著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房間。
正晴仍坐在書桌旁,環視房間。她去泡茶的時候,他都單獨留在房裏,但這段時間總是讓他坐立難安至極點。
坦白說,他很想探索房間的每個角落。想打開小小的抽屜,也想翻開書架上的筆記本。不,即使只知道雪穗用的化妝品品牌,一定也會得到相當的滿足。但是,如果他到處亂翻,碰了房間裏的東西,被她發現的話……,一想到這裏,他只敢安安分分地坐著,他不想被她瞧不起。
早知如此,就把雜誌帶上來了,他想。今天早上,他在車站零售攤買了一本男性流行雜誌。但雜誌在運動背包裏,他又把運動背包留在一樓的玄關。背包不但髒,而且是他練習冰上曲棍球時用的大包包,他習慣上課時把包包留在下面。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看著室內。書架前有一台粉紅色的小型錄音機,旁邊堆著幾卷卡帶。
正晴稍稍起身,好看清楚卡帶的標示。上面有荒井由實、OFF COURSE【註:OFF COURSE 是成立於一九六九年,由小田和正領軍的搖滾樂團,一九八九年解散。】等名字。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從卡帶聯想到全然無關的事──「Submarine」。
他們今天也在美濃部主導下交換消息,但對於程式由何洩漏依然沒有頭緒。另外,美濃部打電話到販售卡帶的「無限企劃」公司,也沒有任何收穫。
「我問他們是怎麼拿到程式的,對方堅持不能透露。接電話的是個女的,我請她叫技術人員來聽,也不得其門而入。他們鐵定知道自己在幹甚麼勾當,我看目錄上其他商品的程式一定也是偷來的。」
「直接去他們公司呢?」正晴提議。
「我想沒有用,」美濃部當下便駁回。「你去抗議說他們的程式是從我們這裏剽竊的,他們也不會理你。」
「如果拿『Submarine』給他們看呢?」
美濃部依然搖頭。「你能證明『Submarine』是原創作品嗎?只要一句你是抄襲『Marine Crash』的,甚麼都不用再說了。」
聽了美濃部的話,正晴越來越懊惱。「照學長的說法,豈不是甚麼程式都可以偷來賣嗎?」
「沒錯。」美濃部冷冷地說。「這個領域遲早也需要著作權的保障。其實,我把事情告訴了懂法律的朋友。我問他說,如果能證明他們偷了我們的程式,可以請求甚麼賠償,結果他的回答是『No』,換句話說,根本很難,因為沒有前例可循。」
「怎麼這樣……」
「正因為這樣,我巴不得找到罪魁禍首,找到以後,絕對要他好看。」美濃部惡狠狠地說。
就算找到剽竊者,頂多也只能揍他一、兩拳吧,正晴倍感無力。腦海裏浮現出同伴的臉,到底是誰這麼粗心,讓別人偷走程式呢?他真想數落那傢伙一頓。
原來程式也是一種財產啊──正晴再次這麼想,之前他鮮少意識到這一點。到目前為止,由於這程式對他而言非常重要,存放處置都很小心,卻幾乎從未想過有人會偷。
美濃部提議,每個人把自己曾經展示、提及「Submarine」的名單列出來。原因是「會想到剽竊『Submarine』的人,一定對『Submarine』有所瞭解」。
大家都把想得到的名字列出來了,人數多達數十人。研究室的人、社團的同學、高中時代的朋友等等,甚麼人都有。
「這當中,應該有人和『無限企劃』有所關聯。」美濃部說著,注視著抄錄了名字的報告用紙,歎了一口氣。
他歎氣的原因正晴能夠理解,即使有所關聯,也不見得是直接的。這數十人當中,不乏再延伸出更多分枝的可能性。果真如此,要實際追蹤調查談何容易。
「每個人去問自己提過『Submarine』的人吧,一定可以找到線索的。」
同伴們對美濃部的指示點頭表示同意。正晴雖然點頭,心裏卻不禁懷疑:這麼做,真的能找到剽竊者嗎?
他幾乎沒有和別人提過「Submarine」,對他而言,製作遊戲也是研究的一環,這種專業的話題,外行人多半感到枯燥乏味。而且遊戲本身的趣味性也遠遠不及「太空侵略者」。
不過,有一次他把「Submarine」的事告訴一個完全無關的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雪穗。
「老師在大學裏做甚麼研究呀?」
聽到她這麼問,正晴先說起畢業研究的內容。但影像解析和圖形理論對一個高二女生自然不是甚麼有趣的話題。雪穗臉上雖然沒有明白表示無聊,但聽到一半,顯然失去興趣。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提起遊戲的事。她眼睛隨之一亮。
「哇!聽起來好有趣哦,你們做的是甚麼樣的遊戲?」
正晴在紙上畫出「Submarine」的畫面,向她說明遊戲內容。雪穗聽得出神。
「哦,好厲害喔,原來老師會做這麼厲害的東西呀!」
「不是我一個人做的,是研究室的伙伴一起做的。」
「可是,整個架構老師不是都懂嗎?」
「是沒錯啦。」
「所以還是很厲害呀!」
在雪穗的注視下,正晴感覺心頭火熱起來。聽到她說讚美的話,是他無上的喜悅。
「我也好想玩玩看哦。」她說。
他也想實現她這個願望。問題是他自己沒有電腦,研究室裏雖然有,但總不能帶她去。說明了這一點,她露出失望的神情。
「這樣啊,真可惜。」
「如果有個人電腦就好了。可是,我朋友也都沒有,因為那很貴。」
「只要有個人電腦就可以玩了?」
「可以啊,把卡帶裏存的程式輸進去就行了。」
「卡帶?甚麼卡帶?」
「就是普通的錄音帶啊。」
正晴向雪穗解釋卡帶可以作為電腦的外接儲存裝置。不知道為甚麼,她對這件事深感興趣。
「喏,老師,可不可以讓我看看那卷卡帶?」
「咦?妳要看卡帶?當然可以呀,可是看了也沒有用,因為那就是普通的卡帶,跟妳的一模一樣。」
「有甚麼關係,借我看看嘛。」
「哦,那好吧。」
雪穗大概以為電腦用品或多或少和普通卡帶有所不同吧。明知她會失望,下次上課時,正晴還是把卡帶從家裏帶過去了。
「耶,真的是普通的卡帶呢。」她把記錄了程式的卡帶拿在手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不是說過了嗎。」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卡帶也有這種用途。謝謝老師。」雪穗把卡帶還給他。「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忘了帶走就糟了,最好現在馬上收進包包裏。」
「啊啊,是啊。」正晴認為她說的一點都沒錯,便離開房間,把卡帶收進放在一樓的包包。
雪穗和程式的關係僅止於此。之後,她和正晴都沒有再提起「Submarine」。
這段經過,他並沒有告訴美濃部他們,因為沒有說的必要。他確定雪穗偷走程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應該說,打從一開始,他完全沒有列入考慮。
當然,只要雪穗有那個意圖,那天是可以從運動背包裏偷偷取走卡帶。她只須假裝上洗手間,溜到一樓就行了。
但是,她拿了之後又能怎麼樣呢?光偷出來是沒有用的。如果要瞞住他,必須在兩小時內複製卡帶,再把原本的卡帶放回背包才行。當然,只要有設備就辦得到。但是,她家不可能有個人電腦,複製卡帶可不是拷貝OFF COURSE 的錄音帶。
假設她是犯人的確是一個有趣的幻想題材──想著想著,正晴不覺露出笑容。
門正好在這時候打開了。
「老師,甚麼事那麼好笑?笑得那麼開心。」雪穗端著放有茶杯的托盤,笑著說。
「沒有啊,沒甚麼。」正晴揮揮手。「好香啊。」
「這是大吉嶺哦。」
她把茶杯移到書桌上,他拿起了其中一杯。就在他啜了一口,放回書桌時,一時沒拿好,茶水灑在牛仔褲上。
「哇!我怎麼這麼笨!」
他急忙從口袋裏取出手帕,一張對摺的紙隨之掉落在地板上。
「還好嗎?」雪穗擔心地問。
「沒事,沒有怎麼樣。」
「這個掉了。」說著,她把掉落在地板上的紙撿起來,在看到內容的那一剎那,她的一雙杏眼睜得更大了。
「怎麼了?」
雪穗把那張紙遞給正晴。上面寫著電話號碼和簡圖,還標示著田川不動產。原來正晴把生野店店主寫給內藤的便條紙直接塞進口袋裏。
完了!他在心中暗自著急。
「田川不動產,是在生野區的那家田川不動產嗎?」她問,表情有點僵硬。
「不,不是生野區,是東成區。妳看,上面寫著深江橋。」正晴讓她看地圖。
「不過,我想那裏應該是生野區的田川不動產的分店或是姊妹店。那家店是一對父子開的,大概是兒子開的店吧。」
雪穗的推理很準確。正晴一面注意不露出狼狽的神色,一面說:「哦,這樣啊。」
「老師,你怎麼會去那裏呢?去找房子?」
「沒有,我只是陪朋友去而已。」
「是嗎……」她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我想起一些特別的事。」
「特別的事?」
「以前我住的公寓,就是生野區的田川不動產管理的。我以前在生野區的大江住過。」
「哦。」正晴迴避她的視線,伸手拿茶杯。
「我母親去世的事,老師你知道嗎?我是說我生母。」她的聲音很平靜,聽起來比平常低。
「沒有,我不知道啊。」他拿著茶杯搖頭。
雪穗嫣然一笑。「老師,你真不會演戲。」
「呃……」
「我知道,上次我遲到的時候,老師和媽媽聊了很久,不是嗎?老師是那時候聽說的吧?」
「呃,嗯,一點點啦。」他放下茶杯,搔搔頭。
這次換雪穗拿起茶杯。她喝了兩、三口紅茶後,呼的吐了一口長氣。
「五月二十二日,」她說。「那是我母親去世的日子,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正晴默默點頭,他也只能點頭。
「那天天氣有點涼,我穿著媽媽為我織的開襟毛衣上學。那件毛衣,我現在還留著。」
她的視線望向五斗櫃,那裏面多半收納了充滿心酸回憶的物品吧。
「妳一定嚇壞了。」正晴說。他認為應該說些甚麼,但是話才一出口,他就後悔幹嘛問這種無聊的問題。
「好像在做夢,當然,是惡夢。」雪穗不自然地笑了,然後又回到原本悲傷的表情。「那天,學校放學後,我跟朋友一起玩,比較晚回家。如果我沒有去玩的話,也許可以早一個小時回家。」
正晴明白她話裏的涵義,那一個小時意義重大。
「如果我早一個小時回家的話……」雪穗咬了一下嘴唇繼續說:「這樣的話,媽媽可能就不會死了。一想到這裏……」
正晴一動也不動,聽著她的聲音轉成哭聲。他想掏手帕,卻不知何時掏才好。
「有時候,我覺得媽媽等於是我害死的。」她說。
「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妳又不是明知道狀況,故意不回家。」
「我不是這個意思。媽媽為了不讓我過苦日子,吃了很多苦。那天也累得筋疲力盡,才會出事。如果我更懂事一點,不讓媽媽吃苦,就不會發生那麼悲慘的事了。」
正晴屏著呼吸,看著大滴的淚水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滑落。他恨不得緊緊抱住她,但當然不能這麼做。
我這笨蛋!正晴在心裏痛罵自己。事實上,從不動產管理人那裏聽說事件經過後,他腦海裏潛藏著一個非常可怕的想像。
在他的想像裏,真相應該不是自殺。
服用過量的感冒藥空藥袋,杯裝清酒,窗戶不合常理地緊閉,這些都解釋為自殺才合理。而與這個結論相悖的,只有澆熄瓦斯的鍋子。
然而,警察說,那個鍋子雖然澆熄了爐火,四周卻不怎麼髒。
正晴研判,實際上是自殺,但有人把鍋子裏的味噌湯潑出來,把現場佈置成意外。
這個人除了雪穗,不可能有別人。而她會針對感冒藥和酒的疑點加以解釋,也就說得通了。
那麼,她為甚麼要將自殺佈置成意外呢?應該是為了世人的眼光。考慮到往後的人生,母親自殺身亡,只會造成負面影響。
只是,這個想像撇不開一個可怕的疑問。
那便是──雪穗最初發現時,她母親已然氣絕,或者尚有一線生機?
田川說,聽說只要提早三十分鐘發現,便能撿回一命。
當時,雪穗有唐澤禮子這位可以依靠的人物。或許,雪穗早已在與唐澤禮子的往來中,感覺出萬一親生母親發生意外,這位高雅的婦人可能會收養她。這麼一來,當雪穗發現西本文代處於瀕死狀態,她會採取甚麼行動呢?
這正是這個想像最可怕之處。正晴也因思及至此,沒有繼續推理下去。但是,這個想法一直揮之不去也是事實。
現在,看著她的眼淚,正晴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居心是多麼卑鄙。這女孩怎麼可能那麼做呢?
「不能怪妳啊,」他說。「妳再說這種話,天國的媽媽也會傷心的。」
「那時候,要是我有帶鑰匙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去找不動產管理人,就可以早點發現了。」
「運氣真是不好啊。」
「所以,我現在一定會把家裏的鑰匙帶在身上。看,就像這樣。」
雪穗站起來,從掛在衣架的制服口袋裏,拿出鑰匙給正晴看。
「好舊的鑰匙圈啊。」正晴看了之後說。
「是呀。這個,那時候也串了家裏的鑰匙。可是偏偏就在那一天,我放在家裏忘了帶。」說著,她把鑰匙歸回原位。
這時候,鑰匙圈上的小鈴鐺發出了「叮鈴」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