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聽著披頭四默禱
1
走出車站,走在商店林立的街上,和久浩介察覺到內心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在內心擴散。我沒有猜錯,果然不出所料,這裏也很冷清。一九七○年代,這裏出現了很多外來人口,車站前的商店街一度繁榮。四十年的歲月過去了,時代在變化,地方城鎮到處可以看到拉下鐵門的商店,這個城鎮沒有理由可以倖免。
他對照著記憶中的景象,緩緩走在街上。他對這個城鎮的記憶很模糊,但實際走在街上,勾起了很多回憶,連他自己也不禁感到驚訝。
這個城鎮當然也不是完全沒變。商店街上已經看不到以前母親經常買魚的那家鮮魚店,記得那家店名好像叫「魚松」。曬得黝黑的老闆總是很有精神地對著商店街的路人大聲吆喝:太太,今天的牡蠣很棒喔,不買就虧大了,記得買給老公補一補──
那家鮮魚店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聽說老闆有一個可以繼承家業的兒子,但記憶很模糊,可能和其他店家搞錯了。
沿著商店街走了一陣子,感覺好像差不多了,便轉進了右側那條路。他不知道是否能夠順利走到目的地。
浩介沿著昏暗的街道往前走。雖然有路燈,但並不是每一盞路燈都亮著。自從去年那場地震後,日本全國都提倡省電,路燈也只維持能夠看到腳下路面的亮度。
浩介覺得和他小時候相比,這一帶的住宅變得很密集。他隱約記得讀小學時,這個城鎮推動了開發計劃。以後會有電影院喔──當時,班上曾經有人這麼說。
那個計劃應該很成功吧。之後適逢泡沫經濟的巔峰時期,這個城鎮很快成為東京的衛星城市,吸引了不少新居民入住。
前方是一個T字路口。他並不感到意外,因為眼前的路況完全符合他的記憶。浩介在T字路口右轉。
走了一會兒,來到緩和的上坡道。這段路也符合記憶。再走一小段路,應該就可以看到那家店。除非那個公告是假消息。
浩介看著腳下走路。因為一旦看著前方,很快就會知道那家店到底還在不在,但他決定低著頭走路,他害怕太早知道答案。即使那是假消息,他也希望維持這份期待到最後一刻。
他停下了腳步。因為他以前來過很多次,所以知道已經來到那家店的位置。
浩介抬起頭,隨即用力深呼吸,又吐了一口氣。
那家店還在。「浪矢雜貨店」,這家店影響了浩介的命運。
他緩緩走了過去。看板太老舊了,看不清上面的字,鐵捲門上滿是鏽斑,但是,那家店依然如故,彷彿在等待浩介的到來。
他看了一眼手錶,還不到晚上十一點。自己太早到了。
浩介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半個人影。不像有人住在這棟房子,真的可以相信那個公告嗎?說到底,那只是網路上的消息,或許應該懷疑一下公告的真實性。
但是,在這個年頭,用「浪矢雜貨店」的名義發佈假消息有甚麼好處?知道那家店的人並不會太多。
總之,再繼續觀察一下。浩介心想。而且,自己還沒有寫信。即使想要參與這個奇妙的活動,沒有寫信,當然就甚麼都免談了。
浩介沿著來路往回走。經過住宅區,來到車站前的商店街。大部份商店都拉下了鐵門。他原本期待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芳鄰餐廳,但他的期待落空了。
他看到一家便利商店,就走了進去。他要去買一些東西。他在文具區拿了文具,到收銀台結帳。店員是一名年輕男子。
「這附近有沒有開到深夜的餐廳,像是居酒屋之類的?」結完帳後,他問店員。
「前面有幾家小酒館,但我沒去過。」店員冷漠地說。
「是嗎?謝謝。」
走出便利商店,他又走了一小段路,的確看到幾家小型居酒屋和小酒館,每家店的生意都很冷清,可能只有附近商店的老闆會去光顧吧。
當浩介看到其中一家店的看板時,忍不住停下腳步。那家店名叫「Bar Fab4」,他當然不能視而不見。
浩介推開深色的店門,向店內張望。前方有兩張桌子,後方是吧檯,一個穿著黑色無袖洋裝的女人坐在高腳椅上,一頭利落的短髮。店裏沒有其他人,這個女人應該是媽媽桑。
女人有點驚訝地轉過頭。「你是客人嗎?」
她年約四十多歲,五官很有日本味。
「對,太晚了嗎?」
浩介問。她淡淡地笑了笑,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不會,本店營業到十二點。」
「那我要喝一杯。」浩介走進店內,坐在吧檯最角落的座位。
「不必坐那個角落,」媽媽桑苦笑著為他遞上小毛巾,「今天應該不會有其他客人了。」
「沒關係,我想一邊喝酒,一邊做其他事。」他接過小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做其他事?」
「嗯,有點事要忙。」他含糊其詞,因為很難說清楚。
媽媽桑沒有追問。
「是嗎?那我就不打擾了,你慢慢忙吧。想喝甚麼?」
「呃,那給我啤酒,有黑啤酒嗎?」
「健力士啤酒可以嗎?」
「當然。」
媽媽桑蹲在吧檯內側。吧檯內似乎有冰箱。
她拿了一瓶健力士啤酒,打開瓶蓋,把黑啤酒倒進杯子。她很會倒酒,啤酒表面浮起兩公分像是奶泡般的泡沫。
浩介咕嚕喝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獨特的苦味在嘴裏擴散。
「媽媽桑,如果不介意,妳也喝一杯吧。」
「謝謝。」媽媽桑把裝了果仁的小碟子放在浩介面前,拿了一個小杯子,倒了黑啤酒,「那我就不客氣了。」
「請用。」浩介回答後,從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裏拿出信紙和水性筆,放在吧檯上。
媽媽桑露出驚訝的表情,「你要寫信嗎?」
「對,差不多吧。」
媽媽桑瞭然於心地點點頭,貼心地移到稍遠處。
浩介喝了一口健力士,打量著店內。
雖然這家小酒館位在人煙稀少的城鎮,但並不俗氣,椅子和桌子的設計都很簡單素雅。
牆上貼著海報和插畫。那是四十多年前,全世界最知名的四個年輕人,還有另一張商業設計風格的黃色潛水艇。
Fab 4是「Fabulous 4」的縮寫,翻譯成日文,就是「完美四人組」,是披頭四的別稱。
「這裏是披頭四的音樂酒吧嗎?」浩介問媽媽桑。
她輕輕聳了聳肩。
「是以此做為賣點啦。」
「是喔。」他再度打量著店內,牆上裝了液晶螢幕,他很想知道會播放披頭四的哪些影像。〈一夜狂歡〉(A hard day's night)嗎?還是〈救命!〉(Help!)?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酒吧不可能有浩介不知道的私藏影像。
「媽媽桑,以妳的年紀,應該對披頭四不熟吧?」
聽到浩介的問題,她再度聳了聳肩。
「不會啊,我上中學時,披頭四才解散兩年左右,我們都很迷他們的歌,到處都有各種活動。」
浩介審視著她的臉。
「我知道問女人這種問題很失禮……」
媽媽桑立刻察覺到他想問甚麼,苦笑著說:
「我已經不是在意這種事的年紀了,我屬豬。」
「屬豬的話……」浩介眨了眨眼睛,「比我小兩歲?」
媽媽桑看起來不像五十多歲的人。
「啊喲,是嗎?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媽媽桑說。這當然是奉承話。
「太驚訝了。」浩介嘀咕道。
媽媽桑遞給他一張名片。名片上印著她的名字原口惠理子。
「你不是住在這附近吧?是因為工作來這附近嗎?」
浩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時想不到適合的敷衍話。
「不是工作,是回老家,以前我住在這裏,差不多四十年前。」
「是喔,」媽媽桑瞪大了眼睛,「那以前我們可能在哪裏見過。」
「也許吧。」浩介含了一口啤酒,「對了,怎麼沒有背景音樂?」
「啊,對不起,先放固定的CD可以嗎?」
「都可以。」
媽媽桑走回吧檯,操作著手邊的機器。不一會兒,牆上的揚聲器傳來熟悉的前奏,是〈溫柔地愛我〉(Love me tender)。
第一瓶健力士很快就喝完了,他又點了第二瓶。
「妳還記得披頭四來日本時的事嗎?」浩介問。
她「嗯」了一聲,皺起了眉頭。
「好像在電視上看過,但可能是錯覺。可能是聽到我哥哥他們在聊天,以為是自己的記憶。」
浩介點點頭,「有可能。」
「你記得嗎?」
「是啊,只是當時我年紀還很小,但我親眼看到了。雖然不是現場轉播,我記得在電視上看到披頭四走下飛機,坐上凱迪拉克行駛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當然,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輛車是凱迪拉克,我還記得當時的背景音樂是〈月光先生〉(Mr. Moonlight)。」
「月光先生。」媽媽桑重複著。
「那首歌不是披頭四的原創歌曲吧。」
「對,在那次公演之後,那首歌才出名,所以很多人以為是他們的原創歌曲。」浩介發現自己越說越激動,立刻閉上了嘴。他已經好久沒有和別人聊得這麼投入了。
「那個時代真好。」媽媽桑說。
「對啊。」浩介喝完杯子裏的啤酒,又立刻倒了黑啤酒。
他的思緒飛到了四十多年前。
2
披頭四來日本時,浩介還不太瞭解他們,只知道是外國知名的四人樂團,所以,當他發現堂哥在電視前看著披頭四訪日的轉播畫面,忍不住流下眼淚時,他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堂哥是高中生,在剛滿九歲的浩介眼中已經是大人了。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這麼厲害的人,只是來日本,就可以讓一個大男人流下感動的眼淚。
三年後,堂哥突然死了。他騎機車發生了車禍。他的父母哭著後悔讓兒子考取了機車駕照,還在葬禮上說,就是因為聽那些音樂,才會結交壞朋友。那些音樂指的就是披頭四的音樂。伯母咬牙切齒地說,要把堂哥的唱片統統丟掉。
如果要丟掉,我想要那些唱片,浩介說。因為他想起三年前的事。他希望親耳聽聽讓堂哥那麼癡迷的披頭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那時候快上中學了,對音樂產生了興趣。
其他親戚都勸浩介的父母,不要接收那些唱片,因為他們擔心浩介也像堂哥一樣學壞,但是,浩介的父母沒有理會他們的建議。
「聽流行音樂未必就會學壞,而且,哲雄並沒有學壞。只要是活潑一點的高中生都會騎機車。」父親貞幸對那些長輩的擔心一笑置之。
「對啊,我家的孩子不會有問題。」母親紀美子也表示同意。
浩介的父母都喜歡追求新事物,和那些認為小孩子只要留長髮就是學壞的家長很不一樣。
堂哥幾乎蒐集了披頭四在日本推出的所有唱片,浩介如癡如醉地聽著堂哥留下的這些唱片。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種音樂,第一次感受的旋律、第一次體會的節奏刺激了他體內的某些東西。
披頭四訪日後,出現了很多以電吉他為主的樂團,風靡了日本音樂界,但浩介覺得那些樂團只是在模仿披頭四,是品質低劣的冒牌貨。果不其然,風潮很快就過去了。
升上中學後,班上有很多披頭四的歌迷,浩介有時候請他們來家裏作客。
班上的同學一走進他的房間,看到他房間內的音響,個個都發出驚歎聲。這也難怪,因為在他們的眼中,由最新型的增幅器和擴音喇叭組成的系統音響簡直就像是未來的機器,同學都很納悶,為甚麼這種裝置會出現在小孩子的房間內。當時,即使是家境優渥的家庭,也會把像傢具般的組合音響放在客廳,全家人一起聽唱片。
「藝術要捨得花錢。這句話是我爸爸的口頭禪,既然聽音樂,就要聽優秀的音質,否則就沒意思。」
聽到浩介的回答,同學都羨慕不已。
浩介用最先進的音響設備和他們分享了披頭四的音樂,他蒐集了所有披頭四在日本推出的唱片,這件事也令同學感到驚訝。
你爸爸到底是做甚麼工作的?同學來家裏玩時,都會問這個問題。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買賣很多東西。用便宜的價格買進來,再用高價賣出去,這樣不是可以賺錢嗎?我爸爸開這種公司。」
所以,你爸爸是老闆嗎?──聽到同學這麼問,他只好回答,差不多吧。他很難讓自己的回答聽起來不像在炫耀。
事實上,他也覺得自己很幸運。
浩介住在山丘上的一棟歐式兩層樓房子,庭院內鋪著草皮,天氣好的時候,全家人經常在庭院裏烤肉,通常父親公司的員工也會一起參加。
「以前,日本在世界這家公司內只是普通員工,」父親貞幸經常在下屬面前高談闊論,「但是,以後就不一樣了,日本人必須成為領導者。因此,我們必須瞭解世界。外國是生意上的敵人,但也同時是生意上的朋友,千萬不能忘記這一點。」
聽到貞幸用洪亮的男中音說話時,浩介總是感到驕傲不已。他完全相信父親說的話,也覺得父親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人。
浩介毫不懷疑自己家是有錢人這件事。模型、遊戲、唱片──只要他想要的東西,父母都會幫他買,甚至還幫他買了昂貴的衣服、手錶這些他並不怎麼想要的東西。
父母也很奢侈。貞幸手上戴著金錶,總是叼著高級雪茄,車子也常常換。母親紀美子也不遑多讓,她把百貨公司貴賓部的業務員找來家裏,看型錄訂購商品。
「用廉價的東西,整個人也會變得廉價。」紀美子經常這麼說,「不光會讓自己看起來廉價,而是真的會越來越落魄,或者說,人性也會變得卑劣,所以,隨身物品一定要用高級貨。」
紀美子也很注重美容,所以,她比同齡的女人看起來年輕十歲。每次紀美子出現在學校的教學參觀日時,班上的同學就會感到驚訝。有這麼年輕的媽媽真好──浩介從小不知道聽過這句話多少次了。
自己的頭頂上是藍天,隨時都有太陽照射。他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從某個時期開始,他感受到生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剛邁入七○年代的那一年,他感受到烏雲籠罩了自己的生活。
萬國博覽會成為那一年最大的話題,舉國上下都為之瘋狂。
浩介在那年四月升上了二年級,他原本計劃在春假的時候去參觀萬國博覽會。比別人更早去,就可以向別人炫耀。父親也曾經對他說,春假的時候一起去。
三月十四日,萬國博覽會在日本熱鬧地開幕了,浩介在電視上看到了開幕的情況,顯像管中播出的開幕式華麗卻空洞無物,但充分向世界展示日本完成了高度經濟成長。他覺得父親的話果然說對了,日本正漸漸成為世界的領導者。
但是,貞幸遲遲不提去萬博的事。有一天晚上,浩介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貞幸皺著眉頭冷冷地說:
「萬博嗎?最近不行,我太忙了。」
「最近不行,那要等到黃金週去嗎?」
父親沒有回答,一臉不悅地看著經濟報。
「萬博有甚麼好看的,」紀美子在一旁說道,「只是各個國家在誇示自己的實力,還有一些類似遊樂園的設施,你已經讀中學了,還想去那種地方嗎?」
被母親這麼一說,他不知如何回答。浩介想去萬國博覽會並不是有甚麼具體的目的,而是因為已經在同學面前誇下海口,不去的話,面子上掛不住。
「總之,今年要好好用功,明年就是三年級了,不開始準備考高中的事,一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你現在哪有時間去想萬博這種事。」紀美子繼續說了一番浩介無法反駁的話,浩介只能沉默不語。
但是,不光是這件事讓他感到不對勁,許多事都讓他直覺地領悟到,周圍發生了變化。
比方說,他的運動服。由於他正在發育,衣服很快就變小了。以前母親都會立刻幫他買新的運動服,但這次紀美子有了不同的反應。
「去年秋天才買,又變小了嗎?你再湊合著穿一陣子,因為即使買新的,也很快又會變小了。」
母親說話的語氣,好像他身體長大是一種罪過。
家裏不再舉辦烤肉派對。假日的時候,下屬不再來家裏玩,貞幸也不再出門打高爾夫,取而代之的是家中爭吵不斷。貞幸和紀美子經常吵架,雖然浩介不太瞭解詳情,但隱約察覺到是為了錢的事。
妳應該盡一點本分,貞幸抱怨道。是你自己沒出息,紀美子反唇相譏。
貞幸的愛車福特雷鳥不知道甚麼時候從車庫消失了,他每天搭電車去公司;紀美子不再血拚,夫妻兩人整天都悶悶不樂。
就在這時,浩介得知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披頭四解散了。聽說英國的報紙報導了這則新聞。
他和同好交換情報,當時沒有網路,也沒有社群平台MIXI,大家只能從媒體得知相關的消息。我看到報紙上這麼寫,廣播裏報了這則消息,外國的報紙好像這麼寫──根據這些不怎麼可靠的消息進行分析,發現傳聞似乎是真的。
怎麼可能?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
關於解散原因的消息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保羅.麥卡尼的太太和小野洋子不和,也有人說,是喬治.哈里森厭倦了樂團的活動,完全不知道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你知道嗎?」一個同學對浩介說,「聽說當初披頭四一點都不想在日本公演,但因為可以賺不少錢,所以唱片公司的人強勢主導了日本公演。那時候,披頭四厭倦開演唱會,一點都不想唱,事實上,之後就沒有再舉辦演唱會。」
浩介也曾經聽說過這個傳聞,但他不相信,或者說,他不願意相信。
「但我聽說演唱會很熱鬧,披頭四也表演得很開心。」
「事實並非如此。聽說一開始,披頭四並不想好好演奏,因為他們覺得反正觀眾會大吼大叫,根本聽不到他們唱歌和演奏的聲音,以為只要隨便演奏一下,隨便唱一下也不會有人發現。沒想到日本的觀眾很安靜,演奏也聽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們在中途突然認真開始演奏。」
浩介搖著頭說:「我不相信。」
「即使你不相信,聽說事實就是如此。我也不願意相信這種事,但也沒辦法啊,披頭四也是凡人,對他們來說,日本根本就是一個鄉下小國家,只要隨便演奏敷衍一下,就可以回英國了。」
浩介繼續搖著頭,回想起電視節目中介紹他們訪日的畫面,也回想起堂哥看著電視流淚的臉龐。如果同學的話屬實,堂哥的眼淚算甚麼?
從學校回家後,他關在自己的房間內,一直聽著披頭四的歌。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他們不會再推出新的歌曲。
他整天悶悶不樂。進入暑假後,他的心情也無法好起來。他整天想著披頭四的事,不久之後,得知推出了《Let it be》這部電影的消息,但浩介他們住的城鎮沒有上演。聽說只要看這部電影,就可以知道他們解散的理由。光是想著那部電影在演甚麼,他就無法入睡。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他也面臨了人生最大的選擇。
某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在房間裏聽披頭四的歌,紀美子沒有敲門就走進他的房間。浩介正打算要抗議,卻張著嘴說不出話。因為母親的臉上帶著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的黯淡表情。
「你來一下,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
浩介默默點頭,關掉了音響。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要和他談甚麼,但之前就預感到會有這麼一天,他也料想到父母即將和他談的八成不是好事。
貞幸在客廳喝著白蘭地。那瓶高級白蘭地是他出國時買的免稅品。
浩介坐了下來,貞幸緩緩開了口。他說的內容令浩介不知所措。
月底就要搬家,你收拾一下。而且,搬家的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浩介莫名其妙,問父親到底是怎麼回事?為甚麼要突然搬家?貞幸回答說:
「我在做生意,做生意就像打仗,重要的是能夠從敵人手上奪取多少財產,你應該瞭解吧?」
父親平時經常把這些話掛在嘴上,所以浩介點點頭,貞幸繼續說道:
「打仗的時候,有時候必須撤退。這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因為一旦被奪走性命,甚麼都完了。這一點你也應該瞭解吧?」
浩介沒有點頭。如果真的是打仗,父親的話沒錯,但做生意並不會被人奪走性命。
但是,貞幸不理會他的反應,繼續說道:
「我們要在這個月底撤退,要搬離這個家。不過,你不必擔心,不會有問題的。你只要跟著我們走就好,雖然必須轉學,但不會有問題的。現在剛好放暑假,第二個學期可以在新學校讀。」
浩介大驚失色。要突然轉學到一間陌生的學校嗎?
「這根本是小事一樁嘛,」貞幸一派輕鬆地說,「有些小孩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轉學好幾次,這種事並不稀奇。」
聽了父親的話,浩介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不安。那是對人生的不安。
第二天,紀美子在廚房下廚時,浩介站在廚房門口問:
「我們要跑路嗎?」
正在用平底鍋炒菜的紀美子雙手停了下來。
「你向別人提起這件事嗎?」
浩介搖搖頭。
「沒有,但是我聽了爸爸說的話,覺得應該是這麼一回事。」
紀美子歎了一口氣,繼續炒菜。「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
他原本抱著一線希望,期待母親會否認。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為甚麼會這樣?我們家這麼窮嗎?」
紀美子沒有回答,默默地繼續炒菜。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高中怎麼辦?我要讀哪一所高中?」
紀美子微微轉動脖子。
「這種事,等去那裏之後再考慮。」
「那裏是哪裏?我們要搬去哪裏?」
「別煩了,」紀美子頭也不回地說,「如果你不滿意,去向你爸爸說,那是他決定的事。」
浩介說不出話,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生氣。
他整天關在自己房間裏聽披頭四的歌。他戴上耳機,把音量開到最大,在聽歌的時候,可以暫時拋開所有不開心的事。
但是,他唯一的樂趣也被剝奪了。貞幸說,要賣掉音響。
浩介當然反對,說絕對不可以賣掉,但父親不理會他。
「搬家的時候,體積那麼大的東西很麻煩,等安定下來後,再幫你買一台新的音響,在此之前,你暫時忍耐一陣子。」貞幸用冷淡的語氣說道。
浩介火冒三丈,忍不住說:「根本不是搬家,而是跑路。」
貞幸頓時氣勢洶洶地瞪著他:
「如果你敢在外面亂說,我絕對不饒你。」
他說話的口吻簡直就像黑道。
「別這麼做嘛,我不想偷偷摸摸的。」
「你少囉嗦,你甚麼都不知道,給我閉嘴。」
「但是──」
「你不想活了嗎?」貞幸瞪著眼睛,「如果被人發現我們跑路,就會統統被幹掉,這樣也無所謂嗎?只有一次機會,只能成功,不許失敗。一旦錯過這次機會,我們一家三口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所以你也要稍微配合一點。」
父親雙眼通紅。浩介說不出話,他的內心開始崩潰。
幾天後,幾個陌生男人上門,把浩介房間內所有音響都搬走了。貞幸不在家,其中一個男人把錢交給紀美子。
浩介看著沒有音響的房間,內心氣得想要殺人,甚至覺得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既然無法聽披頭四,就沒有理由整天窩在家裏。那天之後,浩介經常外出,但是,他沒有去找朋友。因為只要和朋友見面,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說出要跑路的事,也擔心瞞不住音響已經賣掉這件事。
但是,他身上沒甚麼錢,即使去遊樂場也無法玩太久。於是,他常常去圖書館。鎮上最大的圖書館沒甚麼人,但自修室擠滿了想要吹冷氣的學生,大部份都是準備考大學的高中生和重考生。浩介看著他們,內心深感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有這麼一天。
他對父母,尤其對父親貞幸失望透頂。在此之前,浩介為父親感到驕傲。他深信貞幸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只要遵從父親的指示,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像父親一樣成功。
但是,現實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從不時聽到父母的談話中,浩介大致瞭解了情況。貞幸非但不是成功者,而且還是個卑鄙小人,欠下大筆債務後,打算一逃了之。公司的經營出了極大的問題,根本不可能重新站起來,下個月就會事跡敗露,他向員工隱瞞了情況,只打算自己逃走。
到底該怎麼辦?只能按照父母的旨意生存嗎?但是,即使他不願意,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浩介在圖書館看著披頭四的相關書籍,持續陷入煩惱,但任何書上都沒有答案。
3
跑路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浩介無能為力。父母叫他趕快收拾行李,但他完全提不起勁。
有一天,他去圖書館時,平時走的那條路在施工,他只能繞道而行,結果發現有一群小孩子聚集在一家店門口。他們看著店內的牆壁,笑得很開心。
浩介走過去,站在那些小孩子身後張望,發現牆上貼了好幾張看起來像是信紙的東西。
問:怪獸加美拉一邊打轉,一邊飛,頭不會暈嗎?
加美拉的朋友
回答:加美拉應該學過芭蕾,芭蕾舞者即使轉再快,也不會頭暈。
浪矢雜貨店
問:我模仿王貞治選手,用金雞獨立式擊球,但完全打不出全壘打,該怎麼辦呢?
右野八號
回答:先練好雙腿站立擊出全壘打,再來挑戰金雞獨立式。如果兩條腿也不行,不妨再增加一條腿,試試三條腿。總之,不要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
浪矢雜貨店
喔,原來是這家店。浩介立刻瞭解狀況了。他之前曾經聽同學提過。
聽說這家雜貨店的老闆會解答所有的煩惱,但幾乎沒有人認真諮商煩惱,都是一些讓雜貨店老闆爺爺傷腦筋的問題,大家都想看爺爺怎麼回答這些惡搞的問題。
無聊死了,根本是小孩子的遊戲。浩介立刻轉身離開。
但是,下一剎那,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他回到家裏。貞幸去上班,當然不在家,紀美子也不在。
他走進自己房間,拿出報告紙。他不太擅長寫文章,但花了三十分鐘後,終於完成了以下的內容。
我爸媽打算帶著我跑路。
因為爸爸欠了很多錢,沒辦法還債,公司也快倒閉了。
他們打算在這個月底,帶著我偷偷逃離這裏。
他們叫我轉學。
我很想阻止他們,聽說討債的人會追到天涯海角,想到一輩子都要逃,我就覺得很害怕。
我該怎麼辦?
保羅.藍儂
他看了幾遍之後,把報告紙摺成四摺,放進牛仔褲口袋,再度走出家門。
他沿著和剛才相同的路回到浪矢雜貨店附近,在不遠處觀察了一陣子,發現店內沒有客人,浪矢爺爺在裏面看報紙。現在是大好機會。
浩介深呼吸後,走向雜貨店。他剛才已經確認過投諮商內容的箱子,剛好放在爺爺不容易看到的位置。應該是浪矢爺爺特地這麼安排的。
他看著爺爺,走進店內。爺爺仍然在看報紙。
浩介從口袋裏拿出摺成四摺的報告紙,站在牆壁前,假裝看著牆上的貼文。箱子就在前面。他的心臟激烈跳動,內心有點遲疑。這麼做沒問題嗎?
這時,他聽到小孩子的聲音。好像有好幾個人。慘了。如果那幾個小孩子來店裏,自己就沒機會了。
他鼓起勇氣,把紙投進了箱子,沒想到發出「咚」的聲音,浩介忍不住縮起身體。
這時,幾個小孩吵吵嚷嚷地走了進來。一個看起來像是五年級的少年一開始就問:「爺爺,鬼太郎的鉛筆盒呢?」
「我問了幾家批發商,幫你找到了,是不是這個?」
少年立刻感動地驚叫:「太厲害了,就是這個,和我在雜誌上看到的一模一樣。爺爺,等等我,我現在就回去拿錢。」
「好啊,路上小心。」
浩介背對著他們,聽著他們的對話,走出了雜貨店。那個少年應該訂了有「鬼太郎」插圖的鉛筆盒。
走去馬路之前,浩介一度回頭,發現雜貨店老闆的爺爺也正抬頭看著他。兩個人四目相接,他立刻快步離去。
走在路上時,他已經開始後悔。早知道不應該把那張紙投進去。剛才被那個爺爺看到自己的長相了,把紙投進去時發出了聲音。等一下爺爺打開箱子,發現那張紙時,就會知道是自己投進去的。
但是,他在擔心的同時,也有一種豁出去的心情,覺得這樣也無所謂。那個爺爺會像平時一樣,把「保羅.藍儂」的信貼出來,只是不知道爺爺會怎麼回答。重要的是,這個城鎮的人都會看到那封信。
這個城鎮有人打算跑路──大家都會討論這個傳聞吧?傳聞散播後,搞不好會傳入借錢給貞幸公司的人的耳朵。他們可能會懷疑是和久貞幸準備跑路,到時候,應該會採取甚麼因應措施。
當然,最好是父母先聽到這個傳聞,取消原本的跑路計劃。
這是浩介下的賭注。對國中二年級的他來說,這是一場最大的賭博。
第二天下午,浩介走出家門,直奔浪矢雜貨店。幸好浪矢爺爺不在店裏,可能去上廁所了。浩介覺得眼前正是大好時機,抬頭看著牆壁,發現比昨天多了一張紙,但那不是他寫的信。那張貼文上寫了以下的內容。
致保羅.藍儂:
我收到了你的煩惱。
回答放在我家的牛奶箱內,請去店舖後方取信。
*致各位:
牛奶箱中是浪矢雜貨店寫給保羅.藍儂的信。
請其他人不要去碰那封信,擅自偷看或偷竊他人的信是犯罪行為,請各位自重。
浪矢雜貨店
浩介手足無措,眼前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信沒有貼出來,原本他打算孤注一擲,沒想到揮棒落空了。
但是,他很在意浪矢爺爺到底在回信中寫了甚麼內容,爺爺針對自己的信寫了相關建議嗎?
浩介走出店外,確認四下無人後,走進店旁一公尺寬的防火巷,一直走到底。來到雜貨店的後門,發現那裏有一個木製的老舊牛奶箱。
他戰戰兢兢地打開牛奶箱蓋子,裏面沒有牛奶瓶,而是放了一封信。他拿出信後,看了信封表面,發現上面寫著「保羅.藍儂先生收」。
浩介握緊信封,沿著防火巷往回走。正打算走回馬路上時,發現有人經過,他慌忙縮著頭。確認周圍沒人後,才回到馬路上,一路跑了起來。
他來到圖書館,但並沒有進去,而是在圖書館前小公園的長椅上,再度打量著信封。信封用膠水黏住了,可能為了預防第三者偷看。浩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
信封內放了好幾張信紙,浩介用來寫信的報告紙也放在裏面。他打開信紙,看到上面用黑色鋼筆寫了滿滿的字。
致保羅.藍儂:
看到你的信了。老實說,我嚇了一跳。因為附近的小孩子調侃我這家店叫 Nayami (煩惱)雜貨店,所以我開了煩惱諮商室,其實只是和小孩子之間的遊戲,和那些孩子之間的拌嘴而已,但你的信中寫了真正的煩惱,而且這個煩惱很緊迫。看信的時候,我在想,你是不是搞錯了,聽信了浪矢雜貨店可以解決所有煩惱的傳聞,所以才會寫這麼嚴肅的內容。果真如此的話,我認為必須將信退還給你,因為你應該找其他更合適的人討論這件事。所以,我隨信附上了你寫給我的信。
但是,如果我甚麼都不回答,似乎很不負責任。即使是你誤會了,也曾經想要找浪矢爺爺討論這件事,所以,我覺得自己也應該回信一下。
於是,我開始思考,你到底該怎麼辦,用血液循環漸漸變差的腦袋拚命思考。
最好的方法,就是請你的父母放棄跑路的念頭。我認識幾個跑路的人,雖然不知道他們目前的下落,但我猜想他們過得並不幸福。正如你所說的,即使可以暫時比較輕鬆,債權人都會一直追他們。
但是,你可能無法說服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也是在瞭解所有這些情況的基礎上做出了決定。正因為他們的想法不可能改變,所以你才會這麼煩惱。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對父母有甚麼看法?你喜歡他們嗎?討厭他們嗎?信任他們嗎?還是說,你已經無法再相信他們?
你在信中問的不是你的家人該怎麼辦,而是你自己該怎麼辦,所以,我想要瞭解一下你和父母之間的關係。
我在這封信的最初已經提到,這是浪矢雜貨店第一次收到嚴肅的煩惱,所以,還無法回答得很好。你感到失望,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如果你想繼續和我討論,可不可以請你先坦誠地回答我的問題?當你告訴我之後,下次我一定會回答得更具體。
下次不必再把信投進諮商箱,本店晚上八點之後會拉下鐵捲門,你可以在鐵捲門拉下之後,把信投入郵件投遞口。我會儘可能在第二天一早把回信放在牛奶箱裏,你可以在開店前或是打烊後來取信。我每天八點半開店。
很抱歉,我的回答很不明確,但這是我拚命思考後的結果,請見諒。
浪矢雜貨店
看完信,浩介陷入了沉思。為了充分咀嚼信中的內容,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首先,他終於瞭解浪矢爺爺為甚麼沒有把這封信貼出來的原因了。其實只要仔細想一下就知道,浪矢爺爺之前收到的都是一些開玩笑的煩惱,因為覺得很好玩,所以才貼出來給大家看,但遇到像這種嚴肅的諮商時,當然不可能輕易貼出來昭告大眾。
而且,浪矢爺爺並沒有拒絕嚴肅的煩惱,而是努力用嚴肅的態度回應。這件事讓浩介感到很高興,想到有人瞭解自己目前的境遇,就覺得心情稍微輕鬆了,也很慶幸自己寫了那封信。
但是,浪矢爺爺並沒有明確回答自己的問題,信中說,要先回答他提出的問題,他才能針對問題做出回答。
那天晚上,浩介再度在自己房間內,攤開報告紙,準備回答浪矢爺爺的問題。
你對你的父母有甚麼看法──
浩介偏著頭思考。有甚麼看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上了中學後,他經常覺得父母很煩,因為他不喜歡被父母干涉,也不希望被當成小孩子,但並沒有討厭他們。
可是,因為這次跑路的事,他的確對父母感到失望,如果要問他現在喜歡還是討厭父母,他只能回答說,很討厭他們現在的樣子,也失去了對他們的信任,所以才會感到不安,不知道按他們的方式去做是否可行。
想了半天,只想到這個答案,他只好如實寫了下來。寫完之後,把報告紙摺好,放進口袋,走出了家門。紀美子問他去哪裏,他說去同學家。可能她滿腦子都在想跑路的事,所以並沒有多問。貞幸還沒有回家。
因為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浪矢雜貨店已經拉下了鐵捲門。浩介把摺成四摺的報告紙投進投遞口,立刻轉身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七點多就起床了。其實,他幾乎一整晚都沒睡。
父母都還在睡覺,浩介偷偷溜出家門。
浪矢雜貨店的鐵捲門拉著,他迅速觀察周圍,確認四下無人後,走進了防火巷。
他輕輕打開牛奶箱,和昨天一樣,裏面有一封信。他確認信封上的文字後,馬上離開了。
他等不及到圖書館才拆信,看到有一輛小貨車停在路旁,立刻站在小貨車旁看信。
致保羅.藍儂:
我非常瞭解你的心情。
在目前的情況下,你的確很難對父母產生信任,會討厭他們也很正常。
但是,我無法對你說,「乾脆拋棄這種父母,走向你認為正確的路」。
在家人的問題上,我認為除非某個家人去追求更好的發展,否則,全家人應該儘可能團結在一起。如果因為討厭或是無法信賴等原因各奔東西,就不是真正的家人。
你在信中提到「很討厭父母現在的樣子」,我對「現在的樣子」這幾個字抱著希望,也就是說,你以前曾經喜歡父母,今後的發展也可能讓你對父母改觀。
既然這樣,你只有一條路。
跑路不是正確的行為,如果可以,很希望你的父母能夠改變心意,但如果無法改變,我認為你應該跟著父母走。
我相信你的父母有他們的考量,他們應該知道,即使逃走,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可能只是暫時躲起來,日後在適當的時機逐漸解決問題。
也許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也許會經歷很多苦難,但是,正因為這樣,一家人更必須在一起。雖然你父親在你面前可能沒說甚麼,相信他也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家人,你和你母親必須支持你父親。
最不幸的是一家人因為跑路這件事而喪失了向心力,那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雖然跑路絕對不是正確的選擇,但只要全家人在一條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軌上。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年紀,但從你寫的文章判斷,應該是中學生或高中生,總有一天,需要由你來支持你的父母。期待你努力鑽研學業,為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做好準備。
相信我,即使現在再怎麼痛苦,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美好。
浪矢雜貨店
4
暑假還剩下不到一週時,浩介接到了那個喜歡披頭四的同學打來的電話,他以前曾經告訴浩介關於披頭四來日本公演時的內幕消息。同學在電話中問,可不可以去浩介家,似乎打算像往常一樣,好好鑑賞披頭四的音樂。雖然他是披頭四的歌迷,卻沒有一張唱片。因為他家沒有唱機,所以,想聽披頭四的歌時,就會來浩介家。
「不好意思,這一陣子恐怕不行。因為家裏在裝修,沒辦法用唱機。」在父親把他的音響賣掉時,他就想好了說詞,所以當朋友提起時,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那個同學語帶失望地說,「我現在想好好聽一下披頭四,而且要聽高品質的音質。」
「發生甚麼事了嗎?」
浩介問。
「嗯,」對方簡短地應了一聲,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去看了電影,不是今天上演嗎?」
浩介輕輕「啊」了一聲,立刻知道同學說的是《Let it be》。
「好看嗎?」浩介問。
「嗯……該怎麼說,瞭解很多事。」
「瞭解很多事?甚麼事?」
「很多事啊,比方說,他們為甚麼會解散之類的。」
「電影中有提到解散的理由嗎?」
「不,不是這樣。在拍那部電影時,還沒有提到這件事,但可以隱約感覺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雖然我說不清楚……我想你看了就知道了。」
「是喔。」
他們沒有聊得很投入,就掛上了電話。浩介回到自己房間,打量著每一張披頭四唱片的封套。除了從堂哥那裏接收的以外,再加上自己買的,總共超過五十張。
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割捨這些唱片,一定要帶去新家。雖然父母叫他儘可能少帶行李,但他絕對不會在這些唱片的問題上讓步。
他決定不去多想跑路的事。即使自己反對,父母也不可能改變計劃,他也不可能一個人留下來。所以,只能相信浪矢爺爺說的話,父母有他們的考量,日後會解決這個問題。
話說回來,剛才那個同學為甚麼會說這種話,看了《Let it be》之後,到底能夠瞭解甚麼?
那天晚餐時,貞幸第一次說明了跑路的具體計劃,他打算在八月三十一日深夜十二點出發。
「三十一日是星期一,那天我會去上班。我已經對公司的人說,從九月一日開始請假一週,所以,即使我第二天不去上班,別人也不會起疑。但是,到了下一週,很多地方都會打電話來問請款的事,就會知道我們已經逃走了,我們必須在新的住處等待風頭過去。不用擔心,我準備了現金,足夠我們三個人生活一、兩年,然後再來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貞幸說話的語氣充滿自信。
「學校呢?我要轉去哪一所中學?」
浩介問,貞幸立刻愁眉不展。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有考慮,但現在不能立刻解決,所以,你要先自學一陣子。」
「自學?不能去學校嗎?」
「我沒這麼說,只是沒辦法馬上去學校,但是,不用擔心,中學是義務教育,一定會讓你去讀,所以你不必胡思亂想。我會聯絡你的班導師,說因為我工作的關係,全家人要一起出國一週,等回來之後再去學校。」
貞幸一臉不悅,冷冷地說。
那高中怎麼辦──浩介很想這麼問,但沒有問出口。因為他可以猜到父親的回答,八成會說,我都想好了,你不必擔心。
跟他們走真的沒問題嗎?內心的不安再度抬頭。雖然明知道沒有其他的選擇,但還是無法下決心。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很快就到了八月三十日。晚上的時候,當浩介在確認行李時,門突然打開了。他驚訝地抬起頭,發現貞幸站在門口。
「現在方便嗎?」
「方便啊……」
貞幸走進屋,盤腿坐在浩介身旁,「東西都整理好了嗎?」
「差不多了,我想還是把教科書都帶著比較好。」
「對,教科書要帶。」
「還有,這些一定要帶。」浩介把旁邊的紙箱拉過來,裏面都是披頭四的唱片。
貞幸探頭看著箱子,微微皺起眉頭,「有那麼多嗎?」
「我已經儘可能減少其他東西了,所以,這些一定要帶。」浩介加強了語氣。
貞幸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環視室內後,將視線移回浩介身上。
「你對爸爸有甚麼看法?」他突然問道。
「甚麼看法?」
「你對目前的狀況是不是很生氣?是不是覺得爸爸很沒出息?」
「不是說沒出息……」浩介吞吞吐吐了一下說,「因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麼,老實說,我很不安。」
「嗯,」貞幸點點頭,「我想也是。」
貞幸緩緩眨著眼睛說:
「別擔心,雖然我現在沒辦法明確告訴你時間表,但一定會恢復之前的生活,我可以向你保證。」
「真的嗎?」
「真的。對我來說,家人最重要。為了保護家人,我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奉獻自己的生命。所以──」貞幸凝視著浩介的雙眼,「所以才要跑路。」
浩介覺得那是父親的真心話。他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所以,才能夠打動他。
「我知道了。」他回答。
「好!」貞幸說著,拍著大腿站了起來,「你明天白天有甚麼打算?現在還是暑假,有沒有想要見的朋友?」
浩介搖搖頭,「這種事不重要。」反正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但他把後半句話吞了下去。
「但是,」他說,「我可以去東京嗎?」
「東京?去東京幹甚麼?」
「去看電影,我想看一部電影,在有樂町的昴劇院上映。」
「非要明天不可嗎?」
「因為我不知道我們去的地方,電影院有沒有演這部片子。」
貞幸吐出下唇,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我可以去吧?」
「好,但傍晚記得回來。」
「我知道。」
貞幸向他道晚安後,走出了房間。
浩介探頭看著紙箱,拿出一張黑膠唱片。那是他今年買的《Let it be》,披頭四樂團四個人的照片組成一個長方形。
今晚睡覺前只想電影的事,他告訴自己。
5
第二天,浩介吃完早餐就出門了。紀美子面有難色地說:「沒必要選在今天去看電影吧。」但貞幸說服了她。
浩介曾經和同學一起去過東京,但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去東京。
來到東京車站後,他換了山手線,在有樂町站下了車。他查了車站的地圖,發現電影院就在附近。
由於是暑假的最後一天,電影院前人滿為患。浩介排隊買了電影票。他看報紙確認了上映時間,距離下一場開演還有三十分鐘,於是,他決定利用難得的機會在附近走一走。雖然他來過東京,但第一次來有樂町和銀座。
走了幾分鐘後,浩介感到愕然不已。
原來這個城市這麼巨大!光是有樂町周圍就有這麼多人,這麼多高樓,就令他驚訝不已,沒想到銀座更大,林立的店舖都佈置得很豪華,熱鬧不已,好像在舉辦甚麼特別的活動,街上的行人每個人都很有氣質,看起來都很富有。普通的城市有一個這種地方就很不錯了,可以稱之為鬧區,但東京這個城市的每一個地方都這麼熱鬧,好像到處在舉行嘉年華會。
不一會兒,浩介發現很多地方都貼了萬博的標誌,才想起大阪正在舉行萬國博覽會,日本舉國上下都在為這件事歡欣鼓舞。
浩介覺得自己就像河中的小魚不小心游到了入海口,原來世界上還有這種地方,有人在這種地方歌頌自己的人生。但自己和這個世界無緣,自己只能生活在黑暗的小溪,而且,明天之後,就要潛入不會被人發現的河底。
他低著頭離開了。因為,他覺得這個地方不屬於自己。
回到電影院,發現時間剛好。他出示了電影票,走進了電影院,找到了座位。電影院內並沒有很擁擠,很多人都是獨自來看電影。
電影很快就開演了,第一個鏡頭就是「THE BEATLES」幾個字的特寫。
浩介感到心跳加速。可以看到披頭四的演出,光是想到這件事,體溫就上升了。
但是,隨著電影的播放,他激動的心情也漸漸消沉起來。
《Let it be》是由綵排和現場演唱影像組合而成的紀錄電影,但在拍攝時,似乎並不是為了剪輯成這部電影,相反地,樂團成員對拍電影這件事本身表現得很消極,感覺是因為很多複雜的因素,他們在無奈之下同意拍攝的。
在意興闌珊的綵排空檔,穿插了樂團成員的交談,這些談話也顯得意興闌珊,而且有點莫名其妙。雖然浩介的目光拚命追著字幕,卻完全感受不到這四名樂團成員的真心想法。
從影像中,可以感受到某些東西。
他們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了。
雖然他們沒有爭執,也沒有拒絕演奏,四個人都做著眼前該做的事,但是,他們心裏都很清楚,眼前所做的事不可能創造出任何東西。
最後,披頭四的四名成員來到蘋果唱片公司的屋頂露台上。屋頂露台上放著樂器和音響設備,工作人員也都到齊了。由於是冬天,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冷,約翰.藍儂穿著毛皮上衣。
他們開始演奏〈Get Back〉。
觀眾很快就發現,這場現場演唱會並沒有正式提出申請。由於大樓的屋頂上傳來巨大的音響和披頭四的歌聲,周圍立刻陷入一片騷動,警察也趕到了。
接著,他們又演奏了〈Don't let me down〉、〈I've got a feeling〉。但是,從他們的演奏中感受不到熱情,這是披頭四最後一場現場演唱會,他們之中卻沒有任何人陷入感傷。
然後,電影就結束了。電影院內的燈光亮起後,浩介仍然坐在座位上發呆。他沒有力氣站起來,胃好像吞了鉛塊似地格外沉重。
這是怎麼回事?他忍不住想。這部電影完全顛覆了他原本的期待。四名成員之間沒有認真討論過甚麼事,談話也總是雞同鴨講,從他們的嘴裏吐出的只有不滿、挖苦和冷笑。
聽說只要看了這部電影,就可以瞭解披頭四解散的原因,但浩介實際看了之後,還是無法瞭解。因為銀幕上出現的是已經實質解散的披頭四,浩介很想知道,他們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話說回來,分手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在回家的電車上,浩介改變了想法。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不是因為某些具體的原因而斷絕。不,即使表面上有種原因,其實是因為彼此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事後才牽強附會地找這些藉口。因為,如果彼此的心沒有分開,當發生可能會導致彼此關係斷絕的事態時,某一方就會主動修復。之所以沒有人主動修復,就是因為彼此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了。那四個人無意拯救披頭四,就好像眼看著船要沉了,仍然在一旁袖手旁觀。
浩介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自己珍惜的東西遭到摧毀了。於是,他下定了決心。
一到車站,他就走進公用電話亭,準備打電話給同學。就是上週說,已經去看了《Let it be》的那個同學。
那個同學剛好在家,當他接起電話時,浩介問他,要不要買唱片?
「唱片?誰的唱片?」
「當然是披頭四的,你之前不是說,以後也想買齊他們的唱片嗎?」
「是說過啦……哪一張唱片?」
「全部。你要不要買我所有的唱片?」
「啊?全部……?」
「一萬圓怎麼樣?如果你想蒐集齊全,一萬圓絕對不可能買到。」
「我知道,但這麼突然,我沒辦法馬上做決定,因為我家也沒有唱機。」
「好,那我去問別人。」浩介打算掛電話,聽到電話中傳來同學慌張的聲音。
「等一下,讓我想一下,我明天回覆你。這樣可以吧?」
浩介把電話放在耳邊,搖了搖頭,「明天不行。」
「為甚麼?」
「沒為甚麼。因為沒時間,如果你現在不馬上買,我要掛電話了。」
「等一下,稍微等我一下下。五分鐘,只要等我五分鐘。」
浩介歎了一口氣,「好,那五分鐘後,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掛上電話,走出電話亭。抬頭仰望天空,太陽漸漸西斜。
浩介也說不清為甚麼突然想賣掉唱片,只覺得自己不應該再聽披頭四,或者說,他內心產生了一個季節已經結束的感覺。
五分鐘後,浩介走進電話亭,打電話給同學。
「我買。」同學說,他的語氣中帶著興奮,「我和父母商量後,他們願意幫我出錢,但要我自己存錢買唱機。我等一下去你家拿,可以嗎?」
「好,我等你。」
交易成立。那些唱片都要脫手。光是想到這件事,心就好像被揪緊了,但浩介輕輕搖著頭,這種事沒甚麼大不了。
回到家後,他把紙箱裏的唱片裝進兩個紙袋,方便同學拿回家。他看著每一張唱片的封套,每張唱片都充滿了回憶。
當他拿起《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的黑膠唱片時,他停下了手。
那是披頭四在音樂方面嘗試各種實驗時期的結晶作品,封套的設計也很奇特,在身穿軍服的四名成員周圍,點綴了自古以來的很多名人肖像。
右側角落是看起來像瑪麗蓮.夢露的女人,旁邊比較暗的部份,有一個地方用黑色麥克筆修補過。那裏原本貼了唱片的前一位主人,也就是堂哥的照片。堂哥是披頭四的超級歌迷,也許希望自己也在封套上占一個位置。浩介把堂哥的照片撕下後,原本印刷的顏色有點剝落,所以就用黑色麥克筆修補了一下。
堂哥,對不起,把你珍藏的唱片賣掉了,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向天堂的堂哥道歉。
他把紙袋拿到玄關,紀美子問他:「你在幹甚麼?」浩介覺得沒必要隱瞞,就告訴了她。「原來是這樣。」她沒有太大興趣地點點頭。
不一會兒,同學就來了。同學遞給他一個裝了一萬圓的信封,他把兩個紙袋交給同學。
「太讚了。」同學看著紙袋內說道。「真的可以嗎?我知道你費了很大的工夫蒐集這些唱片。」
浩介皺著眉頭,抓了抓脖頸。
「突然感到厭倦了,覺得披頭四也不過如此。其實,我去看了電影。」
「《Let it be》嗎?」
「嗯。」
「原來如此。」那個同學露出既同意,又無法釋懷的表情點點頭。
因為他提了兩個紙袋,浩介為他開了門。「謝啦。」同學走出門外,然後對浩介說:「那就明天見囉。」
明天?浩介愣了一下,他忘了明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看到同學露出訝異之色,他慌忙回答:「嗯,明天學校見。」
關上門之後,浩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當場蹲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