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飯店──前夜》東野圭吾/陳系美譯
《二○一七年七月七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各自的假面
1
下午六點過後,來櫃檯辦理入住手續的客人變多了,幾乎都是商務風的男性。山岸尚美的上司──亦即櫃檯經理曾說這個時段來辦住房手續的客人大多心情愉悅,因為洽商或業務工作若沒能願利完成,不會在這個時間來飯店。
山岸尚美望著陸續進來的住宿客人的表情,覺得這個說法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他們的表情有種安心的感覺。相對地,深夜才來的客人,臉上顯現的並非單純的疲勞之色,大多還帶著一種焦躁感。這種時候,尚美由衷希望客人待在飯店時能好好放鬆。
一位女性客人走向櫃檯,年齡約二十歲後半段,長髮燙著波浪捲,容貌秀麗,身材也不錯,灰色洋裝穿在她身上很搭。尚美記得在人氣時尚品牌FOXEY看過這件洋裝。手上拎的包包應該是PRADA。
這位小姐報上姓氏:「我姓西村。」
尚美快速查看終端機的資料,不到五秒便從名單中找到名字。
「您是西村美枝子小姐吧?」
「對。」
「讓您久等了。您預約的房間是豪華雙人房,到明天一晚是嗎?」
西村美枝子帶著幾分臭臉回答:「是。」
「那麼請您在這裏填上姓名、住址等資料。」
尚美將住宿登記表放在她面前,趁著她填寫個人資料時,操作終端機搜尋房間。她訂房時提出的希望是「可抽菸的豪華雙人房」,尚美快速瀏覽後,選了1105號房。
「寫好了。」西村美枝子說。
尚美看了住宿登記表的內容,問她:「請問您是付現還是刷卡?」
「付現。」她邊回答邊從PRADA包包拿出錢包。錢包是香奈兒的。
「那我們先收您押金。這次的住房費是七萬圓,當然在退房結帳時──」
她稍稍抬手,猶如叫尚美不用說那麼多,然後默默從錢包抽出七張一萬圓紙鈔,放在小托盤上。指甲的顏色是淡粉色,前端有金色線條的指甲彩繪。
「謝謝您。」
收下現金後,尚美請她填寫預收押金單。她一臉不悅地拿起原子筆。臉上表情彷彿在說「才住一晚幹麼這麼麻煩。」
確認預收押金單後,尚美遞出房卡:「房間是1105號房,現在立刻帶您過去。」
尚美要呼叫門房小弟時,她伸手制止:「不用了。」
「這樣啊。那請您好好休息。」
收下房卡後,她毫不遲疑地走向電梯。尚美看著她的背影,鬆了一口氣。
霎時聽到背後有人的尚美,一回頭只見櫃檯的前輩久我帶著沉穩的笑容望著她。
「看來妳很熟練了嘛,也沒有多餘的動作。不過表情有些僵硬。」
「會嗎?」尚美不由得摸摸臉頰。
「昨天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妳面對年輕的女性客人好像會過度在意哦。」
「其實我並沒有特別去意識……」
「可能妳不由得興起好奇心吧。想說為甚麼年輕女性會獨自來到這種都會飯店,所以超乎必要地觀察對方。」
久我說中了。尚美有這個毛病,尤其當對方和自己年齡相仿,她總會動用想像力,檢視對方的服飾或隨身物品。
「之前我也說過了,來飯店的人都帶著面具。一種稱為客人的面具。不可以想把它拆下來。」
「今後我會小心點。」尚美輕輕點頭。
久我不禁苦笑,拍拍她的肩便走了。
尚美悄悄地皺起鼻子,以指尖搔搔太陽穴,心想這份工作果然很難。原本想對人有所幫助才選擇這個職業,卻沒想到不可以太關心對方──
尚美在東京柯迪希亞飯店服務已有四年多,但被派到當初希望的櫃檯工作是上個月的事,從退房業務做起,基本上只有核算費用與結帳,對新人來說不是太難的工作。
即便如此,尚美也犯過幾次錯誤。譬如一對看似父女的客人來結帳時,女性在看迪士尼樂園的簡介,於是尚美對男性說:「接下來要和您女兒去迪士尼樂園啊?真好啊。」一旁的女性聽了噗嗤失笑,男性板起臉孔不回答。尚美見狀立即察覺他們是年齡差距頗大的情侶,卻也無法從容地重拾笑容,連客人離去時該說的「謝謝光臨,歡迎再度光臨」也沒說出口。
她還曾粗心地唸出帳單內容與金額,遭到久我責罵:「有時客人不想讓人聽到,稍微用心點。」客人用的是很便宜的套裝優惠價,不想讓女伴知道。這一點久我也提醒她,下次一定要注意。
但尚美也克服了這些小缺失,上週起開始負責住房業務。這項工作比退房業務難上好幾倍,必須非常小心謹慎。畢竟客人的要求千奇百怪,時而會提出令人為難的難題。儘管如此也得隨機應變,謹慎處理,不要引發任何麻煩,這才是專業的櫃檯人員。飯店人員嚴禁說「這個不行」。
每次犯錯時,尚美都忐忑憂慮,自己能成為專業的「飯店人」嗎?這一天甚麼時候會到來呢?
晚上八點多,有個三人組出現了。三人都是男性,只有一人穿西裝,其餘兩人穿得很輕鬆,但這兩人體格都很好,其中一人身材特別魁梧。看到這個人的臉,尚美有些緊張。他是兩年前退休的前職棒選手大山將弘,現在從事演藝活動與棒球解說。連對棒球不太熟的尚美都知道這號人物,想必是明星球員。
仔細一看,另一位體格不錯的人也有點面熟。果然也是前職棒選手。雖然不知他的姓名,但他常以大山將弘的小弟身分上電視,也曾聽說他當選手時的成績不出色,但上電視時的談話很有趣。
他們的後面有位門房小弟推著推車。推車裏放著行李箱,看似要去海外旅行。可能在這裏住一晚,明天要前往成田機場。從這間飯店到機場的交通很方便,旁邊就有前往機場的利木津巴士的客運站。但或許大山將弘一行人會包車或搭計程車去吧。
那位穿西裝的男性小跑步來到櫃檯說:「敝姓宮原……」
尚美看向終端機的螢幕。宮原──是她以前耳熟的姓氏。
看到宮原隆司這個名字時,尚美心頭一驚,因為連下面的名字都一樣。她不禁抬頭凝視這名男子的臉,還倒抽一口氣,輕輕地「啊」了一聲。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了。看向她的臉龐時,忽然睜大眼睛,同時驚愕得嘴巴半開。
接著他將視線轉往尚美的左胸,看了她的名牌。
當他再度看向尚美的臉時,眨了好幾下眼睛,嘴角露出微笑說:「嚇了我一跳,原來妳在這裏上班……」
尚美行禮後說:「好久不見。」她受過職場教育,知道遇見熟人時該如何應對,原則上要把私人對話減到最少。即使對方是客人也一樣。這裏考驗的是臨機應變。
「對哦,妳以前說過,妳的夢想是在飯店工作。我想起來了。」
尚美微笑點頭,確認終端機裏的預約內容。
「您訂的房間是,一間豪華套房、一間豪華雙人套房和一間單人房,唯獨單人房要禁菸房,沒錯吧?」
「嗯,沒錯。」
尚美將三張住宿登記表排在櫃檯,請三位客人各自填上自己的姓名、住址等資料。
「可以全部由我填嗎?」
「我們盡可能希望客人自己填。」
「好吧。」宮原說完後就回去找那兩個人。那時兩人在談笑,宮原不曉得說了甚麼,大山的笑容消失了,以大阪腔粗聲粗氣地說:「你幫我寫啦!」聲音大到連尚美都聽到了。
宮原快速回到櫃檯:「抱歉,還是我來寫吧。」
「好吧。」
他在填寫住宿登記表時,尚美看著終端機的螢幕,一邊確認預約內容,一邊挑選房間。這時,她發現宮原上班的公司是大山製作,應該是大山將弘的經紀公司。
尚美以眼角餘光偷看他的模樣,好像比以前胖了些。以前下巴有稜有角,現在圓了些;以前略顯陰鬱的面容現在也變柔和了。往他的左手一看,沒戴戒指。
「這樣可以嗎?」宮原問。
尚美確認三張住宿登記表。住豪華套房的是大山,宮原住單人房,另一個人住豪華雙人房。看著宮原的筆跡,心中泛起一股懷念的感覺。
「可以。」尚美回答後,將三份放有房卡的紙袋並排在櫃檯。接著告知房號後,呼叫門房小弟,並將紙袋交給門房。
「那麼,請您好好休息。」尚美恭敬地向宮原行了一禮。
「嗯。」宮原點頭轉身,卻又再度回頭,靠著櫃檯探出身去。
「這裏的工作幾點結束?」宮原悄聲地問。
尚美差點回答十點,很努力忍了下來。
「有事的話,請別客氣跟我們聯絡。櫃檯二十四小時都有人服務。」尚美謹記受訓時的應對辭令,以該有的發聲和語調回答。當然也露出受訓時被交代的笑容。
宮原瞬間露出受傷般的表情,但也隨即笑著點頭:「我明白了啦。」
目送他和其他三人前去搭電梯後,尚美立刻看向旁邊的久我。他輕輕地點頭,似乎在說「應對得不錯」。看來他也聽到尚美與宮原的對話了。尚美頓時羞得低下頭去。
2
宮原隆司是尚美大學時期的學長。地方出身的她來到東京後,希望能趕快建立人際關係,於是參加了很多社團,其中一個是電影研究會,宮原是社團的前輩。他比尚美大四歲,因為重考過一次,尚美入學時,他剛升上大四。
那時有個以新進社員歡迎會為名目的聯誼,新社員必須舉出幾部自己喜歡的電影。尚美舉了三部,其中一部是《大飯店》(Grand Hotel)。入學前她曾租DVD來看,劇情實在太感人,她喜歡到去買DVD回來收藏。
迎新會進行到一半時,宮原來到尚美旁邊,邊幫她斟啤酒,邊說她舉了這部電影讓他很高興。
「《大飯店》是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電影,可是社團裏的人幾乎沒看過。雖然是老舊的黑白片,但堪稱是大飯店電影的原點。這部電影,妳喜歡哪個角色?我最喜歡約翰.巴里摩(John Barrymore)飾演的陰險男爵,能把那麼膚淺的人物詮釋得活靈活現,就某個意義來說很厲害。妳不覺得嗎?」
尚美表示同感,但她接著說:
「不過我看這部電影,倒不是特別喜歡哪個角色。我覺得每個人物都很有個性,也都有各自的人生深度。我喜歡這部電影在於飯店那個場所,飯店是個每天不變地上演人生大雜燴的場所,我很嚮往這種地方。」
如今回想起來,尚美覺得當時只是個區區的新進學生,說這種話也太囂張。但當時的想法,即使是八年後的現在依然沒變。
不知道宮原是否覺得這個大一女生的看法太囂張,但他當時聽得津津有味,後來兩人也就《大飯店》談了很久,氣氛相當熱絡。看來宮原說他也喜歡這部電影並非虛假。
由於這件事,兩人的感情急速加溫。雖說是電影研究會,但這個社團經常開聯誼會,只是偶爾聊聊電影,時而邊喝酒邊聊和電影完全無關的事。可是尚美和宮原不同。他們不僅看各種電影,也會花上好幾個小時談電影。沒多久,兩人的關係就發展成情侶,縱使宮原畢業後也持續交往。
宮原是個有點軟弱的男人,總是過於在乎別人,搞得自己吃大虧。但在溫柔體貼這一點上,是尚美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在電影院裏,他總是縮著頭坐在椅子上,擔心自己的身高會不會擋到後面的人看電影。相反地,若坐在尚美前面的人太高,他一定會跟尚美換位子。但換了位子,尚美擔心他看不到,這時他一定這麼說:
「不要緊,要是看不到,晚點妳再告訴我劇情就好了。」
還不忘補上一句「妳要連我的份也仔細看喔。」
他的體貼也展現在別的事情上。譬如去電影院時,他總是帶著大包包,尚美知這裏面裝了膝毯,以備電影院沒有出租膝毯時可以用。當然,這是為尚美準備的。
這樣的他就職的是中堅企業的土木承包商。尚美不清楚詳細的工作內容,但從他的談話聽來,似乎還不到被委以重任。只是跟在前輩的後面轉來轉去──他是這麼說的。即使如此,這依然是一份令他有成就感的工作,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看在尚美眼裏,覺得這樣的男友很可靠。
※※※
但不久,黑暗的轉折點到來。公司倒閉了。對宮原而言好像也是突如其來,因此與尚美見面時,也會莫名的出神。
處於失業狀態,應該也沒心情享受約會。後來宮原便斷了音訊。當然尚美也不好主動跟他聯絡。
連續三週音訊全無後,宮原打電話來說有事想見面談一談。尚美帶著某種預感前往碰面地點。
宮原的表情很開朗。因此尚美心想,會不會是自己的直覺錯了?但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果然正如尚美預料的,宮原想分手。
「我要去大阪的公司上班了。還是不動產的相關工作,但這次應該沒問題。」
他說他原本是京都出身,所以關西那邊有人脈。
「遠距離戀愛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工作的事,坦白說,暫時沒辦法想別的事情。這麼說很自私,與妳也很過意不去。抱歉。」
宮原低頭致歉。
看著這樣的他,尚美心想,這個人真的很認真,而且老實到有點蠢。若是他愛上別人也就算了,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大可先跟尚美維持關係,等去了大阪以後看情況再決定。可是他的個性不允許這種半調子的事。
「我明白了。」尚美回答:「你就好好努力,要保重身體喔。」
「謝謝。」宮原答道。
尚美高中時期也交過男朋友,但交往兩年以上的只有宮原。雖然她對宮原的感情沒變,但握手道別時卻奇妙地不難過,反倒擔心這個人真的不要緊嗎?
之後兩人也通過幾次簡訊。就內容來看,宮原在新公司也很拚的樣子。但到了尚美即將大學畢業時,這種簡訊來往也逐漸斷了。因為她自己忙著找工作,也沒心思在意這種事。
此刻尚美腦海裏浮現他現在的公司名稱,大山製作──
他應該在不動產相關行業上班,為何會當前職棒選手的經紀人?
※※※
電話鈴聲將出神想著這些事的尚美拉回了現實。響的是後面的電話。因為她反應有點慢,久我先接起了話筒。公司規定,電話鈴聲響三聲前要接電話。
久我一邊說:「好,把電話轉過來。」一邊開始操作終端機。看著這一幕,尚美猜想可能是要訂當天的房間。因為若來電訂當天的房間,總機不會轉預訂部門,而是直接轉到櫃檯。
「讓您久等了。您要訂今天的房間是嗎?一位嗎?……兩位啊。……這樣啊。好的,請您稍等一下。」久我開始操作鍵盤,盯著螢幕,之後稍微瞅了尚美一眼。尚美心頭一驚,心想,真是罕見,他竟然也會露出這種狡猾的目光。
久我將話筒湊近臉頰。
「真的很抱歉,今天的雙人房和豪華雙人房都客滿了。剩下的只有豪華套房,還有更高級的房間。……我明白了。這樣的話……啊,不好意思,今天的豪華套房也客滿了。如果是總統套房,可以立刻為您準備。」
尚美大吃一驚,看向終端機。豈止是豪華套房,連雙人房和豪華雙人房都還有空房。而總統套房,在這間飯店是僅次於皇家套房的高檔房間,一晚定價高達十八萬圓。
但打電話來的人似乎答應了。久我和對方交談的聲調也提高了。
「好的,那我們就準備總統套房等候您今晚入住。能不能先請教您貴姓大名?……鴨田先生。不好意思,請問您的全名是?」
久我把姓名、聯絡方式、預定抵達時間,甚至連信用卡號都問出來了。可能是為了預防客人臨時取消吧。
「那麼恭候您的光臨。」久我說完掛掉電話後,眨眼對尚美說:「我賭贏了。」
「對方竟然會答應啊。他不覺得這麼貴的房間就算了嗎?」
「所以我賭賭看啊。不過聽他講話的聲調,我大概就猜出來了。他無論如何都想住進來。可能是和女人一起,急需房間,可是一直找不到很頭痛吧。」
「但這樣就推薦人家住總統套房……」尚美望著前輩輕輕搖頭:「你還真敢啊。」
「我可是只花五分鐘就做到十八萬的業績喔。」久我指著手錶笑說。
在飯店裏,戴面具的不止客人。若拆掉飯店人員的面具,裏面有一張商人的臉──尚美心裏不禁思索著。
3
這天,尚美值班到晚上十點。但必須把後續作業移交給夜班,無法立即回家。尤其她算新進的櫃檯人員,還有很多事要做。
東京柯迪希亞飯店隔著一條街還有一間別館,公司的事務部門幾乎都在別館。尚美結束櫃檯工作後,沒換衣服就埋頭將今天的工作內容整理到電腦裏。這並非上司的命令,是她自發性的行為。她想盡快追上前輩們,不想當前輩們的絆腳石,因此才做這項工作。這星期值午班,所以明天只要下午四點到班即可。回家時,她常去超商買吃的。雖然老家的母親經常嘮叨:「妳有沒有自己下廚?老是外食或吃便當會營養不良喔。」但現在也沒時間管這麼多了。回到家後洗澡、吃了超商便當就睡了。對現在的她而言,睡覺才是最需要的營養。
作業終於告了一個段落,站起來想換衣服時,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
她訝異著這種時間誰會打來,往液晶螢幕一看,霎時驚得打直背脊。因為出現的名字是宮原隆司。
躊躇了半晌,她決定接電話:「喂?」
「啊,小尚?是我啦,隆司。」
甚麼小尚啊,居然叫得這麼親暱。尚美很想訓他一頓,但忍了下來,以非常客氣且公事化的應對說:
「是的,您是宮原先生吧。」
「太好了,妳的手機號碼沒變。」
經他這麼一說,尚美才想到,是啊,真的沒變。她從高中開始用手機,一直以來都是同樣的號碼。想必宮原也一樣吧,所以尚美手機的來電顯示才會出現他的名字。
「請問有甚麼事嗎?」尚美以公事化的語氣說:「如果是和本飯店有關的事,請找櫃檯──」
「發生大事了。」宮原打斷她的話:「我需要妳的幫助。」
「啊?」尚美原本想問到底怎麼了,連忙改說:「請問,是甚麼事呢?」
「在電話裏不好說。妳能不能來我的房間?」
「去您的房間?……可是我現在不是值班時間,請找別的櫃檯人員──」
「這樣不行啦。」宮原的語氣帶著一種迫切感。「一定要妳才行。如果誰都可以,我早就打電話去櫃檯了。就是因為不行,我才明知妳會為難,還打電話找妳。所謂溺水的人連稻草都會抓呀。」
我是稻草嗎?尚美很想反嗆回去,但忍了下來,公事公辦地說:
「即使您這麼說,我的值班時間也已結束,可能幫不上您的忙吧。」
「這也不見得呀。妳或許幫得上忙。總之我希望妳來我的房間。飯店這種地方,只要不是犯罪,都要盡力回應客人的要求吧?不可以說不吧?這是妳以前說的喔。」
尚美無法反駁。她也記得自己以前確實說過這種話。況且事實上,這也是身為飯店人的鐵則。
尚美將手機拿開耳際,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又將手機拿到嘴邊。
「好吧。我現在就過去。」
手機裏傳來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謝謝妳。我欠妳一個人情。」
「我還不曉得幫不幫得上忙,您不用向我道謝。能否把房間號碼告訴我?」
「妳只要來陪我談一談就行。房號是1105。」
「1105是吧。」尚美拿起原子筆,在左手手背寫上「1105」。霎時,腦中萌生一種異樣感。「呃……是這個房間嗎?宮原先生您的房間應該在另一層樓吧?」
「真厲害。妳說得沒錯,這不是我的房間。」
「那是誰的房間?」
「這種事,妳查一下就知道了吧。」
「是沒錯啦……」
「總之,我等妳來喔。還有,這件事我希望妳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妳的上司和同事,拜託妳了。」
「這就有點……看內容而定,或許我有必要報告。」
「真的拜託妳了。這是我一生一次的請求。」
聽到宮原這句請求的話,尚美想起遙遠的從前也聽過同樣的話。那是約會結束後,宮原送她回家,到了公寓前,宮原雙手合掌懇求尚美讓他進房間。在這天以前,兩人並沒有肉體關係。
尚美很想吐槽他,那時我不是已經答應過你一生一次的請求。
「好吧。總之,我現在先過去看看。」
「謝謝妳。真的感激不盡。那我等妳來喔。」說完他就掛斷電話了。
尚美皺了皺眉頭,拿起外套。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她不想被捲入麻煩事,但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也是事實。
返回櫃檯後,夜班人員當然一臉困惑望著她。
「咦?山岸,妳還在啊?怎麼了嗎?」比尚美大十歲的櫃檯前輩問。
「沒甚麼事,只是有東西要交給客人。」尚美邊回答,邊操作終端機,想確認1105號房的房客。看到「西村美枝子」,想起那位小姐。穿著FOXEY洋裝、身材苗條的美女。
為甚麼他在那位小姐的房裏?尚美有種不祥的預感,而且這個預感一定會應驗。
果然應該拒絕他才對。尚美後悔但已來不及。現在只能硬著頭皮去了。
搭電梯來到十一樓,走進走廊,來到1105號房門前。這是豪華雙人房,不像是女人會隻身入住的房間。
尚美做了一個深呼吸後敲門。臉部表情有些僵硬,但還是努力讓嘴角上揚。
門開了。宮原從門縫裏探出臉來,眼睛轉啊轉地東張西望。
「謝謝妳來。沒有人跟來吧?」
「您是這麼指示的。」
「那就好。」
宮原把門打開,尚美行了一禮,說聲「打擾了」便踏入室內。抬起頭時,最先進入眼簾的是客房服務用的推車。推車上放著紅酒冰桶與一瓶香檳王。再往桌子看去,桌上放著兩隻香檳杯與一盤法式冷盤。其中一隻香檳杯還印著口紅印。
回頭一看,尚美倒抽了一口氣,很想直呼「這到底怎麼回事」。因為宮原裸身穿著浴袍。
「你也至少穿件衣服好嗎?」尚美眉頭一皺,不由得脫口而出,旋即用手遮住嘴巴:「……啊,對不起,失禮了。」
「沒關係啦,講話不要這樣公事化。」宮原厭倦地說,然後看向安裝在牆上的鏡子:「不過,妳說的對。抱歉,我這就去換衣服。」語畢打開浴室門,走了進去。
尚美嘆了一口氣,再度環顧室內。雙人床還沒用,床罩依然蓋得好好的。一雙膚色的褲襪掛在床頭櫃前的椅背上。
宮原打開浴室門走了出來,一身西裝褲與白襯衫的打扮。外套和領帶可能放在自己的房裏。
他搔搔頭,喃喃地說:「這下真的慘了。」
「請問發生了甚麼事嗎?」
尚美如此一問,宮原又一副厭倦地歪歪嘴角,一屁股坐在床上。
「妳講話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公事化。妳不是說已經下班了嗎?那就輕鬆一點嘛。」
尚美深深吸了一口氣,瞧不起前男友般地直接說:「怎麼啦?」
宮原摸摸後頸:「就如妳看到的呀。」
「我就是看不懂才問啊。」
於是他一臉鬧彆扭地說:「女人不見了。」
「不見了?」
「我在淋浴的時候,她突然不見了。」
「等一下。能不能從頭開始說清楚,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甚麼。女人是誰?西村美枝子小姐嗎?」
「西村?哦,原來這次她用這個名字登記啊?那就沒錯了,就是這個女人。住在這個房間的女人。」宮原一臉嫌惡地說。
尚美指向地板:「為甚麼隆司……宮原先生會在她的房裏?」
「為甚麼?那是因為……」宮原聳聳肩:「我們是這種關係呀。」
尚美瞬間暈眩。果然正如自己料想的。
「意思是,」尚美舔舔嘴唇繼續說:「你和她是,在豪華雙人房,叫客房服務香檳來喝的關係?而且可能不止如此,洗完澡後,還要……」尚美將視線投向床鋪。
「嗯。」宮原交抱雙臂點點頭。
「她是你的甚麼人?」
「這該怎麼說呢?」他歪著頭:「最容易懂的說法是……應該是外遇對象吧。」
尚美又稍感暈眩。「宮原先生,你結婚了?」
「嗯,兩年前。」他難為情地將雙手貼在後頸。
尚美瞠目結舌。「才兩年,你就搞外遇?」
「這事說來話長。原本只是一時衝動,後來變得沒完沒了。抱歉。」
「不用向我抱歉。」
「嗯。」宮原垂下頭,縮起身子弓著背。那副模樣,簡直像小動物。
「為甚麼把外遇對象帶到這種地方來?」
「因為一直沒甚麼機會見面,況且我明天就要出國了……」
「每次都用這種方式嗎?讓她住進別的房間,夜裏你再偷偷溜過來?」
「也不是每次啦,因為工作必須住飯店時就順便……」
「其他的人知道嗎?大山先生呢?」
「沒有人知道。大將很遲鈍,而且他這個人不管別人的事。」
大將,指的是大山將弘。
尚美雙手叉腰,輕蔑地看著往昔的戀人。
「所以呢?為甚麼外遇對象不見了?」
「我就是搞不懂為甚麼嘛。就如妳看到的,我之前還跟她開開心心在喝香檳。後來我去洗澡,她突然打開浴室的門,探頭進來跟我說。」
「跟你說?說甚麼?」
「說再見。」
「再見?」
「她說跟我相處後非常瞭解我的本性了。還說是她自己笨,活下去也沒有用了,所以再見……」宮原的視線在空中飄移,彷彿在回想當時的情況,然後看向尚美:「她說了這些就走了。我想追出去,可是當時我正在洗澡。後來急忙跑到走廊一看,她已經不知去向。」
尚美瞪著宮原:「你對她說了甚麼?」
「我甚麼都沒說呀。就像我剛才跟妳說的,我們只是開心地在喝香檳。」
「不可能甚麼都沒說吧。不然她為甚麼會突然跟你說這種話?」
「我哪知道啊,我才想問呢。」
尚美反覆地眨眼,走到窗邊。窗簾拉得很開,窗外一片美麗夜景。
然後她在一旁的沙發坐下。這種行為在客人面前是禁止的,但她已經不想把這個男人當客人對待。
尚美再度望向床頭櫃,法式冷盤的一角,殘留很多白色奶油。
「你和她到底談了些甚麼?」
「沒談甚麼呀,就談談彼此的近況,還有她想要甚麼旅行伴手禮,大概就這些。」
「你好好回想一下。或許對你來說無所謂,但卻重重傷到了她。」
「妳叫我怎麼想呢?我沒印象也沒辦法呀。況且我覺得,現在不是議論這種事的時候吧。把她找出來才是最重要的。」宮原焦躁地微微抖動雙腿。「因為她以前也做過好幾次。」
「做過甚麼事?」
「就是……自殺未遂。」
尚美霎時驚住了,吞了一口口水問:「真的?」
「剛開始是割腕,接下來是吞安眠藥。不過都沒有大礙。」
「為甚麼她要做這種事?動機為何?」
「我哪知道啊。」宮原攤手,「她有時候會忽然精神不穩定。這種時候,跟她說甚麼都沒用。」
尚美皺起眉頭,回想宮原剛才說的話。
「活下去也沒有用啊……如果是這樣,感覺有點危險。你報警了嗎?」
宮原用力搖頭:「我哪敢啊!」
「為甚麼?」
「這還用問嗎?」
「怕你太太知道你有外遇?」
「不只是這個。萬一事情鬧大了,也會給大將和公司帶來困擾。」
「只要你辭職就沒事了吧。」尚美冷冷地說。
宮原陷入沉默,一臉沉痛地低著頭。
尚美起身走向床頭櫃。
「妳想做甚麼?」宮原問。
「這還用問嗎?我要和櫃檯聯絡。總之要先讓夜班經理知道,請他想辦法處理。」夜班經理是統管夜間住房部的負責人。
尚美拿起電話的同時,宮原飛也似的衝過來按掉電話說:「不可以。」
「你冷靜想想看,這可是關係到人命喔。」
「這我明白,所以才會向妳求救呀。」
「我這種基層小員工能做甚麼呢?」
「事情鬧大的話,也會傷到飯店的形象。但如果是現在這樣,不管發生甚麼事都不會追究飯店的責任。妳就裝作不知道吧。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找妳商量過。」
「問題不在飯店的形象……」
「拜託啦,求求妳!」宮原依然按著電話,低頭懇求。
尚美別過臉去。看到旁邊的菸灰缸裏有兩個白色濾嘴的菸蒂。不知道是甚麼牌子的菸,但看似是女人喜歡的細長香菸。
尚美將視線轉回宮原。他依然深深低著頭。尚美發現他頭頂的髮旋處夾雜著些許白髮。明明才剛滿三十歲──
尚美嘆了一口氣:「好吧,我不會跟任何人說。」
宮原從下面偷看她:「真的?」
「嗯。」
「太好了。」宮原露出一臉由衷放心的表情,再度坐在床上。
尚美將話筒放回去。
「不過,你打算怎麼辦?剛才我也跟你說了,我甚麼忙都幫不上喔。」
「妳有沒有甚麼好主意?能夠找到她的好辦法?」
「你打過她的手機嗎?」
「打好幾次了,一直都是關機狀態。我也在手機裏留了言,也傳了簡訊過去,可是沒有任何反應。」
尚美搖搖頭,又坐回沙發。「你和她,是在哪裏認識的?」
宮原面色凝重地開口:「北新地的酒店。」
「她是酒店小姐啊。那麼出身呢?」
「是哪裏呢……」宮原偏著頭,「妳問這個做甚麼?」
「說不定那裏有人脈可以問問,或是親朋好友之類的。」
「我不知道耶,我從沒問過她這種事。」
尚美思索了起來。一個女人獨自走出這間飯店,會去哪裏呢?如果是出去喝酒透透氣,那麼人形町很近,銀座也不遠。
宮原雙手交抱於胸,深深地轉動脖子。看起來相當疲憊。
「喂,」尚美問:「為甚麼你在大山製作上班?你後來不是在不動產公司上班嗎?」
宮原抬頭淺淺一笑,搔搔頭。
「我是去不動產公司上班了沒錯,可是後來這間公司也經營不善,結果我成了裁員對象。因為那時我是約聘員工。」
「原來是這樣啊……」
「我堂姊和大將的太太很熟。而這位太太也是大山製作的社長喔。因為這層關係,她就雇用了我。剛好那時擔任經紀人兼司機的人辭職了,他們在找人接替。」
「嗯哼,從不動產公司到演藝經紀公司啊。」
「妳嚇了一跳吧,其實我也是。我萬萬沒想到會做這種工作。不過做了以後覺得蠻有趣的。意外地覺得很適合我。」宮原開心地說完後,忽然回神皺起眉心:「現在不是聊這種悠哉事的時候,得趕快找到她才行。」
「你明天要出國?」
「嗯,要去西班牙看足球賽。這是電視節目的特別企劃喔。明天早上七點多就必須離開這裏。」
尚美看看手錶,已經快深夜一點了。她站起身來。
「妳要去哪裏?」宮原問。
「得去找她才行吧。我來想想有甚麼辦法。」
「那我要做甚麼呢?」
「你待在這裏。說不定她會忽然回來。」
「哦,說得也是。……我知道了。」
尚美朝著房門踏出一步時發現,床下好像有東西在發亮。仔細一看,是一隻耳環。拿起來細看,耳環上有個淡粉紅色的心型墜飾在搖晃。可能是西村美枝子掉落的吧。
她本來想把耳環放在床頭櫃上,但旋即又改變主意。若是不小心掉了一個,那另一個可能還戴在她耳朵上。要找目擊者的話,這可以當作一種標記。
尚美抽了一張面紙,將耳環包起來並放進外套口袋裏。
4
「沒有,我沒看到。」
門房小弟杉下只看了一眼尚美遞出的耳環便搖搖頭,尚美是想問他有沒有看到單耳戴著同樣耳環的小姐。杉下雖然是門房小弟,但可是比尚美資深一年的前輩,所以在接待客人這方面,經驗也比尚美豐富許多。因此尚美被派來當櫃檯後,很多事情都會找杉下商量。
「這位小姐可能穿著灰色洋裝,是個身材苗條的美女。」
「我一直都待在這裏,都沒有看到。別說耳環了,這個時間根本沒有年輕小姐經過。當然,也有可能是我看漏了。」
杉下說的「這裏」,指的是服務台。從這裏可環顧整個大廳,當然也看得到從正門玄關出入的人。
「這位小姐怎麼了嗎?」
「嗯,那個……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妳今天不是夜班吧。如果不是甚麼大事就交給別人做,妳趕快回家比較好。」
「好,我知道了。」
尚美說了一聲謝謝,行禮後轉身離開。
深夜的大廳不見人影。酒吧也早就打烊。
尚美站在大廳的牆邊,眺望正門玄關,總覺得很奇怪,不禁側首思索。要是西村美枝子離開飯店,應該是晚上十一點以後。這個時間已經很少人進出了。門房小弟這個工作很講求注意力,尤其杉下在這方面很優秀,不可能看漏才對。
更何況剛才用終端機查了一下,西村美枝子並沒有退房。如果她不想回飯店,應該會退房結帳吧。她住房時預付了七萬押金。難道是因為想自殺,所以不在乎錢?
尚美思索著這些事,不經意看向櫃檯,只見剛才和她交談過的櫃檯前輩在講電話,不知為何面帶慍色。
尚美有點在意,便趨向前去。
櫃檯前輩掛掉電話後看到她,驚愕得張大眼睛。
「怎麼啦?妳怎麼還在?」
「我忘了拿東西。倒是剛才出了甚麼事嗎?」
「哦,沒甚麼啦。就是那個住總統套房的客人,點了非常豪華的客房服務,剛才廚房打電話來問沒問題嗎?我問了信用卡公司,他們說沒有提出失竊申請,也不是黑名單上的人。所以就回答廚房沒問題。」
「咦……」
這是很罕見的事。住房、吃喝昂貴料理,費用全部記在房費上,然後沒辦退房手續直接溜出飯店,原先用來付押金的信用卡也不能用──亦即霸王房客手法。但是聽剛才所說的,這個客人似乎不是。
「交班的時候也談到這件事。是久我先生故弄玄虛讓他訂的吧。所以也不是甚麼奇怪的客人。」
這位客人辦住房手續時,尚美也略有印象。好像姓鴨田,是個蠻樸素的男人。負責的是久我,所以尚美沒注意鴨田的長相。
尚美看向終端機,畫面顯示出這份豪華的客房服務點餐內容。乍看之下,確實都是高檔的酒和料理,而且菜色都是特別指定。
看著這份菜單之際,尚美忽然靈光乍現。她繞到櫃檯後面,走員工專用走廊,搭電梯到地下一樓。這裏有做客房服務料理的廚房。
廚房與通道間有值櫃檯,櫃檯前站著一名年輕的門房小弟。他看到尚美,也浮現不解之色:「咦?山岸小姐,妳怎麼會來這裏?」
尚美沒回答這個問題,反倒問他:「這該不會是要送去總統套房的?」
「對啊,那個客人真闊氣。香檳王,第二瓶了喔。」他說完後,一位年輕廚師走來,將冰桶放在櫃檯上。裏面放著香檳王。
「我想請你幫個忙。」尚美對門房小弟說,雙手在胸前合十。「你能不能答應我這個請求?一生一次的請求。」
5
尚美被手機鈴聲吵醒。但不是鬧鈴聲,而是來電鈴聲。不過她已料到會有這通電話。看看時間,早上六點多。
「喂?」尚美接聽。
「是我,隆司。妳在睡覺?」
「嗯,睡了一下。」
「這樣啊,抱歉吵到妳了。不過妳可以放心了,她剛才回來了。」
「她去了哪裏?」
「說是去附近的酒吧喝酒。她現在在洗澡。」
「酒吧啊……」
「妳好像不怎麼震驚。」
「沒這回事。我只是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樣不是很好?」
「我之前非常焦慮不安,現在稍微可以安心了。抱歉給妳添了不少麻煩。」
「我甚麼都沒做。結果我也沒能找到她。」
「不過妳願意幫助我,我很高興。謝謝妳。」
尚美微微一笑,但不知如何回答,只應了一聲「嗯」。
「我等一下就要出發了。」
「不要緊嗎?你應該整夜沒闔眼吧?」
「在飛機上睡就好了。倒是,妳現在在哪裏?」
「我在飯店事務大樓的休息室。」
「這樣啊,真是辛苦妳了。那個……等一下可以跟妳談一談嗎?」
尚美沉默不語。他接著又說:「有點事想跟妳說。」
「好吧。」尚美回答:「等一下我會去櫃檯。等退房之後,看你方便的時間再來找我談。」
「……謝謝,不會花妳很多時間。」
「嗯,晚點見。」
掛了電話,尚美從狹小的床鋪起身。這是她第一次在休息室過夜。
洗完臉後不曉得該穿甚麼,結果還是決定穿制服,快速化妝後就離開事務大樓。
早晨的大廳稱不上熱鬧,只見稀稀落落的人影。電梯廳開始零零散散出現的住房客人,陸續走向櫃檯。看著他們的臉,尚美心想,不知他們是否已充分享受飯店時光。
終於,大山將弘那魁梧的身軀出現了。後面緊跟著另一位前職棒選手和宮原隆司。
宮原快步走向櫃檯。他在辦退房手續時,大山他們坐在沙發聊天,這時有一團像是親子團的客人走向大山他們,其中也有小孩。
看來是拜託大山和他們一起拍照。平時給人強硬印象的大山,此時滿臉笑容、親切和藹地面對他們,從嘴形看得出他說「好啊」。
這個親子團陸續換人和大山合照,拍了好幾張照片。即使如此大山也沒擺出臭臉,始終笑臉迎人,最後還答應跟他們握手。親子團頻頻向大山行禮道謝,帶著幸福的表情離去。
辦完手續後,宮原回來了。他朝尚美使了個眼色後,帶大山他們到玄關。看來他們訂了包車,從後座的玻璃窗看到他們上車後車子發動了。
但宮原並沒有上車,目送車子離去後,宮原再度回到飯店裏,往尚美的方向跑去。
「讓妳久等了。」
「你不用一起去嗎?」
「我只是請他們先走,說還有手續要辦。」宮原指向旁邊的沙發:「一起坐下來談談吧。」
「你請坐。我站著就好。」
「那我也要站著。」宮原本來正要坐下又站了起來。「對不起,這樣為難妳。」
「沒關係。你想跟我說甚麼?」
宮原「嗯」了一聲低下頭去,不久抬起頭說:
「其實,有件事我必須向妳道歉。」他吞了一口口水後說:「我騙了妳。」
尚美忽然淺淺一笑:「我來猜猜看吧。」
「咦?」宮原霎時驚住了。
「西村美枝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她真正的外遇對象是大山將弘。是這樣吧?」
宮原眼神飄移,又眨了眨眼睛:「妳早就知道了?」
「當然知道。不要小看飯店人的眼力。」
「妳是怎麼知道的?」
尚美聳聳肩。
「很簡單啊。她的房間是吸菸房,有菸灰缸,但菸灰缸裏只有一種菸蒂。你挑的是禁菸房,所以抽的不是你。」
「妳不認為是她抽的嗎?」
尚美輕輕搖頭。
「不認為。你沒看到香檳杯嗎?杯緣有口紅痕跡。可是菸蒂的濾嘴是白的。這不是很奇怪嗎?」
宮原嘴巴微張,瞠目結舌。尚美看著他的表情,微微一笑。
「菸不是她抽的。那麼是誰呢?需要你出面頂替的,只有一個人吧。」
宮原皺起了臉,勉強點了個頭。
「原來如此。飯店人的眼力確實犀利。」
「那些你說的事發經過,其實都是大山先生的事吧。」
「是啦,是這樣沒錯。」
宮原嘆了一口氣,搓搓臉頰,然後緩緩道來。
他說,西村美枝子的本名是橫田園子,大山將弘和她的不倫戀持續了三年。園子是北新地的酒店小姐,這是真的。大山以一週一次的頻率去園子家。
可是最近,大山的太太開始起疑。因此經常必須幫他做不在場證明。當然這是宮原的工作之一。
「所以我必須想很多理由,例如和朋友去吃飯,或是跟以前的球團關係人見面。」
「你還真辛苦啊。」尚美打從心底同情他。
「雖然很辛苦,不過兩、三個小時還能應付過去。最頭痛的是,大將在她家過夜時。這種時候就只能想那種很勉強的藉口,例如我和大將兩人去洗三溫暖,兩個人都睡著了直到天亮。」
「向大山先生拜託,請他不要過夜不就得了。」
「我當然跟他拜託過。他說好,但還是幾次就會過夜一次。好像是園子叫他不要回去。大將無法拒絕她。」
「可是,萬一被太太逮到外遇,不就甚麼都沒了。」
「這一點大將自己也很明白,不過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也跟妳說過園子有過幾次自殺未遂的紀錄吧?大將很擔心他回家後,她會不會又自殺了,所以也不敢強硬地說要回去。」
「真是麻煩。」
「沒錯。但這次更麻煩。大將無論如何都要帶她去西班牙。」
「咦?」尚美驚得身子往後仰。「原來是這樣啊?她也一起去?」
「就是啊。所以大將拜託我想個好辦法。我想到的策略是,全部各自行動,到了當地再會合。」
「既然你都能想到這個了,昨夜的住宿飯店也分開不就好了。」
「我也有想到這個,可是大將認為難得來到太太不知道的地方,甚麼都沒做就太可惜了。結果妳也知道,發展出意想不到的事。」
宮原說,大山昨晚十一點左右打電話給他,叫他立刻去1105號房。他知道這是橫田園子的房間。
宮原去了之後,只見大山一人在那裏,沒有園子的身影。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問大山怎麼了?
大山的說明,幾乎和宮原對尚美說的內容一樣。大山在洗澡時,浴室門突然打開,園子把話說完就走了。
「大將很難出去找她,我也不想讓他做這種事。萬一被人看到就慘了。所以我跟大將說,我會想辦法,請他先回自己的房間。可是我絞盡腦汁都想不出好辦法。於是我抱著最壞的打算,盡可能想想辦法。」
「最壞的打算是甚麼?」
「當然是她企圖自殺。她住過的房間,就一定會被調查。警方會想找出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吧。到時候我再出面就太遲了,因此我必須有個證人。」
「所以才把我叫來?」
「給妳帶來麻煩,我真的於心不安。可是為了保護大將,實在逼不得已。」
尚美皺起眉頭,盯著宮原看。
「你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要保護大山先生?為甚麼?因為他讓你有飯吃?」
此話一出,尚美心想他可能會生氣,但宮原的表情沒變。
「當然這也是原因之一。他是我很貴重的收入來源。但不只如此。他給了很多人夢想。妳知道他的全壘打,帶給多少人勇氣、鼓勵了多少人?雖然他退休了,現在仍然是很多人的英雄。大家都很支持他。我不能毀掉這些人的夢想。」
如此斷言的宮原,臉上絲毫沒有自我貶低的表情,反而有驕傲之色。
尚美心想,啊,原來如此。這種生存方式或許適合這個人。他是個即使犧牲自己也要讓別人幸福的人,認為這樣自己也會幸福。
妳要連我的份也仔細看喔──當時電影院中的低語在耳邊再次響起。
「你沒想過叫大山先生別再搞外遇嗎?」
「我是希望他別再搞外遇。可是我跟他說也沒有用。他那個人,不會因為別人的忠告就改變生活方式。所以才能在棒球界留下這麼好的成績。只能等待他自己醒悟,外遇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好處。」
「在那天到來之前,你會持續包庇他吧。」
「這是我的工作。」宮原說這話時,臉上略顯慍色。「剛才我跟妳說的事,請妳幫我保密。」
尚美苦笑:「我怎麼會說呢。」
「謝謝妳,真的要拜託妳。話說回來──」宮原再度凝視尚美,「妳發現我是出面頂替的,為甚麼不說呢?」
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尚美有些迷惘。她可以敷衍了事帶過去。但對方畢竟是自己往昔的戀人。為了讓他瞭解現在的自己,尚美說出了那句話。
「因為飯店人,不可以拆掉客人的面具。」
「面具?」
「縱使那個面具很粗糙,看起來像素顏也不能拆穿。」
宮原以困惑的眼神看著尚美,但不久即微微一笑。
「原來如此。妳似乎以現在的工作為榮啊。」
「對啊,當然。」
宮原點點頭,看看手錶。
「我差不多該走了。大將可能開始心浮氣躁了。」
尚美目送他到正門玄關前。
「那麼,祝您一路順風。」她打直背脊說完後,恭謹地行了一禮。「非常期待您的再度光臨。」
宮原莞爾一笑,點點頭走了出去。
尚美目送他離去後,鬆了一口氣,確認時間。現在是早上快七點了。趕快回家的話,還可以睡三小時。
當她轉身要去事務大樓時,看到橫田園子在櫃檯辦理退房手續。尚美停下腳步窺看她的情況。
橫田園子辦完手續後,一臉假正經地步向正門玄關。可能想搭機場巴士或計程車前往成田機場吧。
尚美快步走向她並出聲說:「小姐。」
橫田園子停下腳步,詫異地看向尚美。
尚美從外套口袋取出用面紙包著的東西,在她面前打開。
「這是掉在走廊的東西,會不會是您的?」
看到面紙裏包著的那只耳環,橫田園子「啊」了一聲,表情轉趨柔和。
「對,這是我的喔。我有發現耳環不見了,但是找不到。」她用指尖捏起耳環,然後問:「掉在走廊?」
「掉在門的前面。」
「哦……你們居然找得到啊。」
「但是,」尚美說:「不是掉在1105號房,而是2450號房……總統套房的門前。」
橫田園子的臉看起來血氣上升,但也只是一瞬間,接下來雙頰開始潮紅,猶如瞪視般看著尚美,但不是因為羞恥,而是來自憤怒。
「妳好像知道甚麼吧。」她語氣刻薄地說。
「別擔心,我沒跟宮原先生說。」
「宮原……」橫田園子詫異地看著尚美。「妳和他是甚麼關係?」
「有點交情的朋友。受到他的拜託,我拚命在找妳。」
「結果……妳找到了對吧。」
尚美受到她如刺般的視線攻擊,微微一笑地說:「第二瓶香檳王是我送去的。」
橫田園子驚愕地睜大眼睛:「不會吧……」
「是真的。我還記得那時妳就站在窗邊眺望夜景。當時PRADA包包則放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
這一切都是事實。那時尚美拜託服務生讓她送香檳王去房間。在單據上簽名的是鴨田先生,絲毫不疑有他。這也難怪,因為尚美穿著飯店制服。
「妳怎麼知道我在那個房間裏?」
「很簡單。1105號房裏有個法式冷盤的盤子,盤裏只剩酸奶油。原本盤裏放的可能是餅乾塗上酸奶油,還有魚子醬──這是搭配香檳最佳的法式冷盤。可是唯獨酸奶油被剔除了。我心想這個人還真怪。過了不久,2450號房也點了同樣的東西,而且這次還指示不要加酸奶油。所以我理所當然會懷疑是同一個人吧。更何況,沒人看到妳走出飯店。換句話說,妳應該還在飯店的某處。」
橫田園子「呼」地吐了一口氣,視線落在自己的手錶上。
「妳能陪我談五分鐘嗎?我有事想跟妳說。」
「好的。」
兩人站在剛才尚美與宮原談話的地方。
「妳結婚了嗎?」
橫田園子問。尚美回答:「沒有。」
「這樣啊,我也是。不過我有想結婚的對象。但那個人不是大山先生,因為他有太太呀。」
「鴨田先生──那位住總統套房的先生嗎?」
「是的。」她點頭說:「雖然他長得不怎麼樣,也沒甚麼魅力,不過他在網路相關事業做得很成功,年收以億為單位。對女人來說是個晚熟的男人,可是對我百依百順,是很理想的結婚對象吧?」
尚美報以輕笑。「每個人的理想不盡相同。」
橫田園子霎時面露慍色,但隨即變回假正經的跩樣。
「他最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有別的男人。這次我說要一個人去西班牙旅行,他好像也不相信,所以就從大阪循線專程追了過來。」
「追過來……所以他才緊急訂了當天的房間?」
「就是這樣。聽說那個房間一晚要十八萬。我整個傻住了,完全抓到我的弱點。」不愧是酒店小姐,洞悉事物背後玄機的能力很強。
「他從那個房間叫妳過去?」尚美問。
「對,那時大山先生剛好在洗澡。他打我的手機給我,說現在也在同一家飯店裏,我聽了心臟都快停了。他叫我去他的房間,我當下找不到甚麼藉口說不去。」
「所以妳就假裝發神經離開房間?」
「那是窮極之策。不過我覺得意外是個好辦法。也許妳從宮原先生那裏聽說了,我以前鬧過幾次自殺。我期待他們認為我是不是又鬧自殺了。」
看著她若無其事談自己的自殺未遂,尚美忽然想到一件事。
「該不會妳過去鬧自殺也是……」
「當然是演戲呀。為了掌握大山將弘這種人物的心,我必須用各種手段把他耍得團團轉。」她直接痛快地說完後,皺起臉又說:「可是我太粗心了。因為鴨田先生叫客房服務點了香檳王,我得意忘形又點了法式冷盤,還要求他們別放酸奶油。沒想到會因為這個被拆穿。」
「妳討厭酸奶油?」
「也不是。只是覺得配酸奶油太浪費魚子醬,單純品嚐魚子醬的滋味應該會更好。所以把酸奶油拿掉了。妳去跟料理長說,買到優質魚子醬的時候,不要做多餘的事。」
「有機會我會轉告他。」尚美說完又盯著她看:「我可以請教妳一件事嗎?」
「甚麼事?」
「既然有理想對象,不要踏入外遇的危險關係比較好吧?不好意思,我僭越了。」
橫田園子從鼻孔「哼」了一聲。
「凡事都有順序吧。要和他結婚時,我當然會和大山先生分手。不過,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現在一切都還不確定。」
「所以妳才要一起去西班牙旅行?」
「這是大山先生硬要我去的喔。不過我也想說是個好機會。我打算在這趟旅行的最後,和大山先生分手。是真的。」橫田園子往尚美那邊探出身去。「所以我才把一切跟妳說,請妳一定要幫我。」
「幫甚麼?」
「鴨田先生現在應該在房裏熟睡。他喝了好幾杯香檳,我在其中一杯偷放了安眠藥。等他醒來會看到我留的字條。字條上寫著:『因為你睡得很甜,我不忍心叫醒你就出門了,請期待我從西班牙帶回來的禮物。』不過他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大概不會輕易相信吧,可能會問飯店人員,我是不是真的一個人離開。到時候請妳不要拆穿我。」
「妳的意思是,如果鴨田先生向我問起妳的事,叫我不要說實話?」
「對啊,簡單說是這樣。要是妳肯為我保密,我會給妳鴨田先生給妳的錢的兩倍。要是我能順利結婚的話。」
尚美感到自己雙頰僵硬,心中的不快翻滾而上,一股衝動想回嗆她。
但她還是努力忍住,嘴角拚命擠出笑容。
「這您不用擔心。我們再怎麼想賺錢,也絕對不會把客人隱藏在面具下的真實面貌告訴別人。這張素顏是美麗的也就罷了,如果是醜陋的更不能說。」
聽到這番話的瞬間,橫田園子的臉頓時失去表情。這不是面具,是她內心激烈的憎惡溢滿而出。
但幾秒後,她的面具又變回冷冷的笑容。
「哦,這樣就好。」橫田園子環視大廳。「這間飯店挺不錯的嘛。雖然我可能不會再來了。」
「能滿足您的需求是我們的榮幸。」尚美行了一禮:「小心慢走,祝您一路順風。」
她沒聽到對方的回答。尚美抬頭時,橫田園子已在正門玄關坐進計程車。
這時她腦海裏浮現宮原隆司的臉。一想到在西班牙旅行期間,他不知道還要經過多少折磨,想到便深感同情。
加油喔,請好好守護大將──
話說回來,宮原兩年前結婚的這件事是真的嗎?沒有確認這件事,讓尚美感到些許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