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松宮和加賀一同步出警署時,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了。他本來想在警署留宿,但小林主任叫他今天還用不著那麼拚命。主任的忠告是,一開始衝太猛反而會後繼無力。
「恭哥你接下來呢?」松宮問。
「直接回家,我想為明天的辦案養足精神。怎麼了?」
「呃……,我在想,你能不能陪我三十分鐘。」
「你還想去哪裏?」
松宮躊躇了一下,答道:「上野。」
加賀的眼神頓時一沉。「那恕我失陪。」
「為甚麼……」
「明天會是很重要的一天,別遲到哦。」說完便轉身離去。
目送加賀遠去,松宮搖了搖頭。
關於前原家的嫌疑,他們兩人一回到署裏便向小林主任和石垣組長報告了。石垣第一個感想便是:「加賀的推理還是一樣大膽啊。」說明來龍去脈的雖然是松宮,但上司似乎很清楚是誰注意到前原家的。
「不過,證據還是不夠強哦。」石垣開口了:「這些推測分開來看都很有意思,也很有說服力。從兇手直接把屍體放進紙箱,推論出兇手棄屍時沒有開車,這一點也相當耐人尋味。但是若以整體來思考,這樣的推論恐怕還有爭議,而且光憑目前的線索也很難取得搜索票。」
石垣繼續說。
「尤其是,兇手如果沒了車子這項代步工具,就會產生一個很大的疑點。」
「我明白。」加賀回道:「是關於兇手如何將被害人帶回家這一點吧。」
「沒錯。這類的犯罪,以開車強行擄走被害人的情況佔絕大多數。就算歹徒一開始利用花言巧語,和被害人邊走邊聊了一小段時間,但最後幾乎一定會用到車,因為歹徒當然不希望獵物逃脫。雖然也有沒用到車的案例,但那種情況,通常棄屍現場就等於殺害現場,由於歹徒會將被害人引誘至人煙稀少的地方再下手,也就沒有另行棄屍的必要。若依照你們的推理,歹徒是在沒有開車的情況下,將被害人誘導到自家或是隱密處加以殺害,那為甚麼歹徒要這麼做?殺害之後,反而得傷腦筋如何處理屍體。如果說歹徒一開始沒打算殺人,那就是想加以猥褻之後,放被害人回家嘍?這樣歹徒還得擔心若被害人回家將事情告訴父母,自己馬上就會遭到逮捕。一樣說不通啊。」
石垣的分析果然既冷靜又合理,然而加賀也有他的想法。
那就是──兇手與被害人可能之前就認識。
「我一直很在意被害人曾經先回家一趟,在未經母親同意的情況下再度外出這一點。現階段我們仍不明白被害人外出的目的,但如果被害人出門是與兇手碰面呢?在雙方認識的前提下,被害人應該不排斥前往兇手所在之處。而兇手可能也把事情想得很簡單,一廂情願以為只是稍微做些親密的舉動,被害人應該不至於大驚小怪。」
石垣似乎仍是不置可否,但還是下了指示:「好,我明白了。那明天你們再去被害人的父母那兒一趟,徹底調查女童身邊有沒有可疑人物出沒。如果查出與前原家有關,我們這邊立刻出動。」
「是!」松宮強而有力地應聲。
刑警加賀恭一郎真的很厲害。──松宮這次終於見識到了,雖然只和加賀一起行動了一天,但他的洞察力真是令人咋舌。松宮也明白了小林主任之前說「對你來說,一定會是很好的經驗」的意思。
而且正因如此,他覺得要是告訴隆正他和加賀同組辦案,隆正不曉得會有多高興。他好想現在就告訴舅舅,表哥有多厲害。當然,表哥能跟他一起出現是最理想的了。
隆正住院的醫院就位在上野。
松宮抵達醫院時,已經超過十一點半了。他從夜間出入口走進醫院,打過好幾次照面的警衛就在進門處的警衛室裏。他點頭致意,中年警衛也默默點頭回應。
他穿過刻意減少照明的走廊,進了電梯。到了五樓,先走向護理站。金森登紀子正在寫東西,白色制服上罩了一件深藍色開襟毛衣。
「不好意思,現在可以去探病嗎?」他隔著護理站窗口問道。
金森登紀子先是衝著他一笑,接著有些猶豫地說:「可是我想隆正先生已經睡了耶。」
「沒關係。我只是想看看他,很快就走。」
她點點頭,「那您請便。」
松宮行了一禮,離開護理站,走向隆正的病房。走廊上不見人影,他的腳步聲顯得特別響亮。
隆正果然睡著了。松宮豎起耳朵細聽,聽得到微弱的呼吸聲,確認這點之後,他鬆了一口氣,拉來床邊的摺疊椅坐了下來,注視著隆正那瘦得像鳥頸一樣的脖子規律地微微起伏。
旁邊的小桌上依舊擺著將棋盤。由於光線昏暗,看不出戰況如何,不過就算光線充足,松宮也一樣看不出來吧,因為他不會下將棋。
他心想,最近可能沒辦法來探病了,明天起偵查一定會更加緊鑼密鼓地進行,他得做好夜宿練馬署的心理準備。
他在心中默默祈求,希望舅舅能撐到這個案子破案。因為就連他自己能不能來醫院都不確定了,他實在不敢指望從不來探病的加賀在結案前會來這裏。
望著隆正安詳的睡臉,松宮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是七月的一個大熱天,當時他高一。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他的表哥──加賀恭一郎。
松宮早就從克子口中得知有這位表哥,卻一直沒機會見面。那一天,松宮和克子一起到獨居的隆正位於三鷹的住處玩,加賀正好來訪,據說當時他在荻窪租公寓住。
「你好。」
介紹完之後,加賀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事情辦完立刻就走了。松宮把這解釋為當時已經當上警察的表哥一定很忙。但是看到加賀父子之間幾乎沒有交談,甚至不看彼此一眼,松宮總覺得難以釋懷。
後來松宮幾乎沒見過幾次這位大他很多歲的表哥,許久之後再次見面,是隆正搬家的時候。那時由於隆正承租的房子太老舊了,決定搬到同一位房東經營的另一棟公寓。
松宮和克子去幫忙搬家,翻出來隆正收藏的獎杯之多,令松宮大吃一驚。那些全是加賀參加劍道比賽的獲獎紀錄,當中甚至有全日本錦標賽的優勝獎杯。
「阿恭真的是個很優秀的孩子,書又唸得好,當了警察之後也立了很多大功呢。」每次一提到加賀,克子的話就多了起來,多半也有討隆正歡心的意味,但從她熱切的口吻,聽得出這個姪子也讓她相當引以為傲。
正當他們母子倆分頭打包裝箱的時候,加賀來了,而隆正剛好外出。松宮心想,搞不好加賀就是故意挑父親不在時過來的,只見他來到松宮母子面前行了一禮說道:
「姑姑,不好意思,還要您來幫忙。脩平也是,真的很抱歉。」
「別這麼說呀,而且平常都是你爸在照顧我們。」
加賀嘖了一聲,「這種事,請業者做就好了,怎麼都賴給姑姑和脩平。」
這句抱怨似乎是針對隆正而發。
「對了,阿恭,這些要怎麼處理呢?送去你住的地方好嗎?」克子像要轉移話題,問起那些為數眾多的獎杯。
加賀搖搖頭,「都不要了,跟搬家公司說一聲就好,他們會幫忙丟掉。」
「要丟?可是,你爸好像很珍惜呀,那還是搬到你爸爸的公寓去好了。」
「不用了,留著只是佔地方。」
加賀把裝了獎杯的紙箱拉過去,拿起一旁的麥克筆,在箱子上面寫了大大的「丟棄」二字。
接著他開始把東西一一裝箱,全都標上「丟棄」處置,看樣子他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的東西從這個家──也就是隆正身邊──全部清除。
加賀離開之後,隆正回來了。松宮再次覺得他們父子兩人是刻意錯開的。
隆正也發現了寫著「丟棄」大字的紙箱,但他甚麼都沒說。克子告訴他加賀來過了,他也只是短短應一聲:「是嗎。」
母子倆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後,松宮向克子問起加賀父子的關係,他想知道他們兩人是不是在吵架。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呀。」當時克子只是這麼回他。松宮聽得出母親似乎知道內情,卻沒有進一步追問,因為他沒來由地害怕,不敢知道他最尊敬的舅舅有甚麼秘密。
接下來好一段時日,松宮又一直沒見到加賀。再次見面,是松宮讀大學的時候,地點是在醫院。松宮和克子接到隆正病倒的通知趕到醫院,而通知他們的,是與隆正交好的鄰居棋友。聽說他們原本約好要下將棋,但鄰居一等再等,隆正始終沒現身,於是鄰居前往他的住處一看,才發現他神情痛苦地蹲坐在廚房。
隆正罹患的是狹心症。在醫院的家屬等候室裏,松宮完全坐不住,他好想衝進診療室去探望舅舅。
這時加賀出現了。一聽克子說隆正好像是罹患狹心症,他大大地點了個頭說:「那就好。我還擔心要是心肌梗塞就危險了。這樣應該沒甚麼大問題,姑姑,妳和脩平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加賀的態度太過冷靜,松宮忍不住說:「恭哥,難道你都不擔心嗎?」
這一問,加賀筆直地看著他說:「如果是心肌梗塞的話,就有很多事得考慮了。幸好只是狹心症,不會有事的,吃藥就能得到相當程度的改善。」
「話是這麼說,可是……」
這時候護士正好過來通知他們治療完畢,隆正接下來只需依靠藥物,胸口便不會疼痛,不適症狀也會減緩許多。
由於已經可以進去探視隆正,松宮和克子於是前往病房,加賀卻沒一道,他說想去向醫師問一下隆正的病況。
來到病房,隆正看上去確實精神還不錯,臉色雖不太好,但已不見痛苦的神情。
「之前胸口就偶爾會痛,我應該早點來看醫生的。」隆正說著笑了。
克子沒告訴他加賀來了,松宮也就沒提,心想反正等會兒就會出現吧,也沒必要特別提起。
然而加賀終究沒有進來病房。松宮後來問護士,才曉得他聽完主治醫師說明病情後就直接離開了。
這讓松宮大為憤慨,不由得把氣出在克子身上。
「這也太過分了吧!為甚麼不來探望舅舅就走!」
「阿恭是上班中途抽空來的,得馬上趕回去吧。」克子替加賀說話。
「就算是這樣,連聲招呼都不打算甚麼!他是舅舅的親生兒子耶!」
「就說他們有他們的苦衷嘛。」
「有甚麼苦衷!」
看松宮氣憤難平,克子終於開口了。事情與隆正的妻子有關。
既然有兒子,隆正當然結過婚。松宮一直以為不見舅媽是因為她早逝,直到這時聽克子說才曉得,隆正的妻子在二十年前離家出走了。
「當初她離開時留了字條,所以能確定的是,她並不是出了意外或是被擄走的,雖然也有傳聞說她是有了男人才離家,卻沒人曉得真相如何。她離開的時候,你舅舅因為工作一直不在家,當時還是小學生的阿恭則是跟著劍道道場的同學去信州暑訓了。」
「舅舅沒去找舅媽嗎?」
「我想找是找過了,但是詳情我也沒問。他們父子的關係就是從那時候變差的,阿恭雖然甚麼都沒說,他似乎認為媽媽之所以會離家出走,都要怪你舅舅,因為你舅舅是個完全不顧家庭的人。」
「舅舅不顧家庭?可是他明明對我們這麼好啊?」
「因為他和我們聯繫上的時候,已經不當警察了。而且你舅舅大概是覺得自己沒能當個好丈夫、好爸爸,心裏也有幾分懺悔吧。」
聽到這段出乎意料的過往,松宮終於明白加賀父子之間的相處為甚麼會那麼彆扭,但松宮還是無法不站在隆正這一邊,他甚至心想,不過是母親離家出走而已,對親生父親那種態度算甚麼嘛。
「後來沒找到舅媽嗎?」松宮問。
克子略微遲疑之後,語氣沉重地說:「五、六年前接到通知,說你舅媽去世了。原來她一直待在仙台一個人過日子,是阿恭去把骨灰迎回來的。」
「恭哥去處理的?舅舅呢?」
「我也不清楚,不過好像是阿恭很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去。你舅媽過世後,感覺得出他們父子關係變得更差了。」
「舅媽是怎麼走的?」
「聽說是生病,詳情我也不曉得。阿恭不肯說,我也不方便問。」
「可是,那又不是舅舅害的吧?」
「話是這麼說,但站在阿恭的立場,心頭總是有疙瘩吧。不過他們畢竟是父子,總有一天一定能夠彼此諒解的啦。」
克子的話,在松宮聽來是太樂觀了。
之後隆正的病情很快地好轉,不久便出院恢復先前的生活了,雖然必須定期回醫院複診,對於日常生活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松宮讀大學時,仍不時去探望隆正,多半是去找他商量學業問題和畢業出路。隆正對他而言形同父親,當松宮決定要走警察這條路時,也是第一個就向隆正報告。
當時隆正坐在日照良好的窗邊下棋,那大概是所謂的「連將殺」下法吧,松宮對將棋規則其實一竅不通。
他當舅舅的酒伴,一面聊起將來的夢想。隆正對於外甥選擇和自己同樣的職業似乎很開心,邊聽邊笑眯了眼,頻頻點頭。
隆正的住處收拾得很整齊,但說難聽一點,就是冷清。松宮在他家時,從沒聽過電話鈴聲響起,也不見有訪客。
「最近沒和鄰居下棋嗎?」松宮望向放在房間角落的棋盤問道。
「嗯,最近都沒下呢,大家好像都很忙。」
「我也來學將棋好了,這樣就能陪舅舅下棋了。」
聽松宮這麼說,隆正直搖手,「千萬不要。有空去學那種東西,不如去玩電腦,那還有用得多。聽說現在的警察,電腦也得要有兩把刷子才行吶。何況我又沒有特別想找人下棋。」
被舅舅這麼一說,松宮也不好請舅舅教他將棋了,而且就算去外頭學,隆正恐怕也不會高興吧。
然而,每每看到隆正的皺紋一年比一年多,原本精壯的身體也愈來愈瘦,松宮總會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焦慮。他絕對不能讓這位大恩人成為孤單老人。
既然加賀表哥不可靠,那就由我來照顧舅舅吧!──就在松宮下定了決心時,隆正再度倒下。這次是碰巧去探望哥哥的克子,發現他高燒不退,一直躺在床上,隆正說大概是感冒,但克子覺得狀況不妙,於是叫了救護車。
得知消息的松宮連忙趕到醫院,醫師當場告知他們,隆正罹患的是膽囊癌,已經擴散到肝臟和十二指腸了,發高燒的直接原因多半是膽管發炎,而且隆正的病情已進展到第四期,動手術也不可能切除乾淨,一方面隆正還有心臟病在身,虛弱的體力也無法負荷。
這件事克子當然也轉告加賀了,但令人訝異的是,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不願意來探病,倒是向克子說了類似住院費由他付、可以請看護照顧之類的話。
松宮怎麼都無法瞭解加賀的想法,就算過去父子之間有甚麼心結,為父母送終,不是身為子女的本能嗎?
松宮出神地想著這些,一旁隆正的呼吸突然紊亂了起來,很快地轉為咳嗽。松宮慌張地伸手要去摁枕邊的呼叫鈴,隆正忽地微微睜開眼,咳嗽也停了。
「呃……」隆正發出虛弱的聲音。
「還好嗎?」
「喔……,脩平啊,你怎麼來了?」
「想來看一下舅舅。」
「工作呢?」
「今天的部份先告一段落了,已經十二點了呢。」
「那你趕快回家吧,刑警能休息的時候就要休息,不然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的。」
「嗯,我這就回去。」
松宮思忖著,要不要把這次和加賀同組辦案一事告訴舅舅?但又怕隆正聽到後會心情激動,因為他不可能不關心兒子的。
然而就在松宮猶豫不決之間,隆正再次發出規律的鼻息入睡,也沒再咳嗽了。
松宮悄悄起身,在內心對睡夢中的隆正說──我一定會把恭哥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