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松宮佯裝平靜,其實內心激動不已,握著筆的手心早已汗濕。
方才在院子裏,與小林通過電話後,加賀要他回屋內確認前原直巳的不在場證明。
「前原夫婦可能會拒絕讓你和兒子見面,但你不必理會。要是他們態度強硬,你直接闖進直巳房間也無妨。等見到直巳之後,我希望你徹底追問他當天的行蹤。依照昨天前原先生的說法,事發當時直巳人在電動遊樂場,你就問他是哪一家、玩了甚麼遊戲、有沒有發生甚麼印象深刻的事情,要緊咬著問到對方想發脾氣的程度,不過我想應該不至於動怒吧。然後,記得若無其事地確認他有沒有電腦。」
看樣子加賀在懷疑的是前原直巳,但他卻沒告訴松宮他的根據何在。
加賀交代完松宮這些事之後,便說他要去找田島春美。
松宮問他為甚麼。
「為了讓他們親自破這個案子。」──這是加賀的回答。
現在,加賀回來了,而且帶著春美一道。連松宮也無法想像接下來事情究竟會怎麼發展。
去玄關開門的八重子沉著臉回來了。「老公,春美來了。」
前原昭夫點頭嗯了一聲。沒多久,在八重子身後現身的是神情悲悽的田島春美,再之後則是加賀。
「請問……為甚麼找舍妹來?」前原問加賀。
「令妹是最瞭解令堂的人吧?」加賀說:「所以才請她過來一趟。事情我都告訴她了。」
「……這樣啊。」前原一臉尷尬地抬臉看向妹妹,「妳一定很驚訝吧,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了。」
「媽呢?」春美問。
「在裏面房間。」
「是嗎。」春美喃喃說道,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問加賀:「我可以去看家母嗎?」
「請。您就去看看令堂吧。」
春美得到加賀的許可,便走出了餐廳。前原夫婦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處。
「松宮刑警,」加賀轉頭對松宮說:「你向直巳問過話了嗎?」
「問完了。」
「他星期五那天的行蹤呢?」
「去了電動遊樂場,還晃蕩了一陣子,晚上八點過後才回到家。」說完,松宮附上加賀耳邊低聲說:「他有電腦。」
加賀滿意地點點頭,輪流看著前原夫婦。「支援的探員很快就會到了,請二位與老奶奶做好出門的準備。」
聽到這話,松宮也吃了一驚,悄聲問道:「你聯絡專案小組了?」
「我在回來的路上打電話通知了,不過我請他們先待在附近等我們的進一步聯絡。」
松宮不明白加賀的目的,而加賀似乎察覺了他的心思,對他投以意味深長的視線,彷彿在說:一切交給我吧。
「請問,家母會被逮捕嗎?」前原問。
「那是當然的。」加賀回答:「殺人是最嚴重的罪行。」
「可是,家母是失智症患者啊,她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這種情況,不是會被視為沒有責任能力嗎?」
「沒錯,接下來應該會進行精神鑑定吧,但是我們警方無法預測檢方屆時會如何判定。警察的工作是逮捕嫌犯,與該嫌犯有無責任能力並無關係。」
「這麼說,法院是可能判家母無罪的吧?」
「我不確定無罪這種說法妥不妥當,也有可能獲得不起訴處分。但我們警方無法保證甚麼,這都是由檢方決定的。一旦受到起訴,就只能交由法官判決了。」
「能不能……」前原說:「能不能不要讓家母受太多苦?我想家母恐怕無法待在拘留所之類的地方,她都癡呆了,年紀又大……」
「這都必須由上級判斷吧。只不過就我的經驗,除非有重大事由,否則是不容許有例外的。令堂上廁所能夠自理,進食似乎也不成問題,所以我想不僅是拘留所那邊,看守所也一樣,她所受到的待遇可能和其他嫌犯沒兩樣吧。」
「……非進看守所不可嗎?」
「如果被起訴的話。二位恐怕也得進去吧。」
「我們是已經有所覺悟了,可是……」
「我明白,對於年邁的令堂來說,肯定是比較辛苦的。不,應該說會非常辛苦。」加賀繼續說:「房間絕對算不上乾淨,廁所也毫無遮蔽。夏熱冬冷,食物難吃。未經許可,不得攜帶私人物品,所以令堂喜愛的娃娃應該沒辦法帶進去了。空間狹小,只有孤獨一人面對枯燥無味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說到這,加賀聳了聳肩,「嗯,不過我們無從得知令堂對於這些折磨能感受到多少就是了。」
前原昭夫難掩痛苦神情,緊咬著唇。是因為想到自己必須過那種生活,還是為了年邁的母親心疼呢?松宮看不出來。
「前原先生,」加賀平靜地對他說:「您確定要這麼做嗎?」
聽到加賀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前原訝異得不由得全身抽動了一下。他的臉色泛青,耳朵到脖子卻是整個漲紅。
「您這話是甚麼意思?」他望著加賀問道。
「我只是確認一下而已。令堂沒有能力說明自己的行動,所以由身為兒子的您來代替她發聲。現在的結論是,令堂即將成為殺人犯,因此我想向您再度確認,您是否確定要這麼做。」
「又不是……不是我確不確定的問題吧……,我也……」前原話講得語無倫次,「有甚麼辦法呢?我也很想隱瞞,可是瞞不下去了啊。」
「是嗎。您確定就好。」加賀看看手錶,「您不需要準備甚麼嗎?我想你們可能暫時沒辦法回家來了。」
八重子站起身,「我可以去換個衣服嗎?」
「請便。前原先生呢?」
「不了。我這樣就好。」
於是只有八重子走出餐廳。
「不介意我抽根菸吧?」前原問。
加賀說聲請。
前原叼了根七星,拿起拋棄式打火機點上火。他抽得很急,但看他的神情,這根菸的味道似乎相當糟。
「您現在的心情如何?」加賀在前原的正對面坐下。
「嗯,很沉痛啊。一想到即將失去至今建立起來的一切,心都涼了。」
「對於令堂呢?」
「對家母……。我也不知道。」前原深深吸了一口菸,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吐出,「自從她變成那樣之後,我就感覺不太到那是我母親了,她好像也不太認得我。有時候我甚至會想,雖然是母子,到頭來也不過是這樣啊。」
「聽說令尊生前也得了失智症?」
「是的。」
「當時是哪位在照顧呢?」
「是家母。那時候她腦子還很正常。」
「原來如此。那麼令堂當時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我想一定很苦啊。父親去世時,她大概也鬆了一口氣吧。」
聽他這麼說,加賀頓了頓才問道:「您這麼認為?」
「是啊,因為照顧失智老人好像真的很辛苦。」
但是加賀沒點頭認同,不知為何瞥了松宮一眼,才又把視線移回前原身上,說道:「結縭多年的夫婦之間,有著旁人無法理解的羈絆,正因如此,才忍受得了嚴苛的照護生活。即使有時會想逃開,有時甚至會希望對方趕快離開人世,但是一旦對方真的走了,留下的一方不見得會覺得輕鬆。聽說有些人好不容易脫離照護生活的束縛之後,接下來反而是產生強烈的自責。」
「……您的意思是?」
「聽說會責備自己為對方做得不夠多、不該讓對方孤單地迎接最後一刻等等,甚至有人會因強烈自責而病倒。」
「您是說,家母會變成這樣,是因為照護家父造成的?」
「這我就不確定了。我只能說,老人家的內心是極其複雜的,尤其當他們意識到自己的死亡即將來臨時,更是難以理解。對於這樣的老人家,我們晚輩能做的,只有尊重他們的意願。無論他們的一些想法看起來多麼無聊可笑,但是對他們本人來說,或許都是再重要不過的堅持。」
「我……自認為一直很尊重家母的意願,只不過,對現在的家母來說,有沒有所謂的意願這回事,我就不知道了。」
加賀定定地凝視說出這番話的前原,淺淺一笑說:「是嗎?那就好。不好意思,扯了這麼多。」
「不會。」前原往菸灰缸裏摁熄了菸。
加賀看了一眼手錶,站起身說:「時間差不多了。可以請您幫忙帶令堂出門嗎?」
「好的。」前原也站了起來。
加賀回頭看向松宮點了個頭,示意他跟過來。
來到政惠房間,只見春美坐在拉門旁,沉默地望著人在緣廊的母親。政惠弓著背,蜷起身子蹲坐著,依舊像石頭一樣文風不動。
「田島太太,我得帶令堂出發了。」加賀對著春美的背影說道。
「好的。」她小聲應道,接著站起來正要走去政惠身邊。
「有一件事想麻煩您。」加賀說:「如果令堂有甚麼非常珍惜的東西,或者有甚麼帶在身邊就能安心的東西,可以請您幫忙找出來嗎?我會去交涉看看能不能讓令堂帶進拘留所。」
春美點點頭,環視房內一圈,似乎很快就想到了。只見她走近五斗櫃,打開櫃門,抽出一本像是書的東西。「可以帶這個嗎?」她問加賀。
「不好意思,借看一下。」加賀一翻開本子,便遞到前原面前,「這就是令堂最珍惜的寶物。」
前原頓時全身一顫,松宮也都看在眼裏。加賀拿給前原看的,是一本小相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