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遊走於紅線邊緣,書寫主動脈內流動的醫者靈魂
寫作推理小說,也可以當作一種職業?
這個問題,我始終在追尋肯定的答案。
雖然歐美、日本推理作家似乎早給了相當明確的答案,但是,在難以想像推理作家生活到底是何種風貌,「職業推理作家」終究是一個令我感到深度懷疑的名詞。
我到底在懷疑甚麼?
這兩、三年來,變換身分安靜地當個推理小說讀者的我,在閱讀中追尋,一位專業的推理作家所該具有足以說服讀者的理由。
漸漸地,我從東野圭吾身上,從他的作品中,找到了說服我這個讀者的理由。
籠統來說,或許閱讀某些推理作家,可以選擇性閱讀其代表作品即可;然而,有些推理作家,不一一追逐其作品,無從細膩地感受其腦力與筆力所激盪出來的千變魅力。
對我而言,東野圭吾就是這樣的作家。
四月中旬,在東京街頭的我,翻閱著東野圭吾的最新刊《流星之絆》,我是這樣想著。
剛讀完的《使命與心的極限》的我,還是這麼想著。
原來,這些年來,也只有東野圭吾的作品,讀後的餘味總會勾動我內心對於作者下一部作品閱讀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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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職業而言,小說家是一種辛苦的職業。首先,請問問你自己是不是個腦中總是湧現十個、二十個,甚至更多故事或點子的人?如果是,也許可以嘗試去成為一個小說家,但如果你是因為被問到才要開始想點子,那還是當作興趣,或是乾脆放棄比較好。」
這是二○○五年林依俐小姐刊載在《名偵探的守則》的東野圭吾訪談後記當中的一段話,同年差不多時間,劉黎兒小姐也正好有一場「人性偵探東野圭吾」的採訪,裡頭東野圭吾也對於不斷向各種新領域挑戰的寫作,講了一段頗有意思的一段話:「最大的理由是,如果反覆一直寫類似的東西,我自己會生厭,另外,自己也對許多事物都有興趣,所以有時會想寫自己感興趣的主題……」
從江戶川亂步獎得獎作《放學後》開始,到二○○六年大放異采的《嫌疑犯X的獻身》,東野圭吾的作品對於台灣讀者早已不陌生,身為忠實讀者的我也無意去一一比較每部作品的差異與風格的演變。然而,從校園推理起家的寫實本格能手到現今所謂的千變寫手,東野圭吾的寫作脈絡,透過作家親口說出的訪談記錄,真切地把作家內心反映在作品與創作行動的獨特性畫龍點睛般揭露出來。
推理作家要能推陳出新寫出新作品,新作品又能立即吸引讀者閱讀的期待感,這種推理作家與讀者之間透過文字的隱約互動所獲致滿足,就是我認為一位專業的推理作家,所該具有足以說服讀者的才華。
東野圭吾認為他寫的是所謂的「娛樂小說」,亦即新近作品不再強求創作狹義的本格解謎定義的推理小說,甚至對於本身的寫作究竟是不是推理小說,也不是那麼在意。也就是說,東野圭吾不再把作品的詭計一類的遊戲性列為首要條件。然而,我的看法是,整體小說的結構與情節安排推進的節奏感,卻是再怎麼變化,依然保有推理小說才有的閱讀趣味性與懸疑張力,加上強調謎團的營造放大與揭曉結局的驚奇感。
謎團的糾雜好似毛線團,往往抽絲剝繭才會裸露事件的核心,而這核心通常不脫作者早就設定的各個領域的相關主題。本書登場人物並不多,文字的敘述也少有大篇幅複雜的內心描寫,然而,隨著閱讀的過程,卻可以營造出躍然的情感,透過人物的串場把戲劇性推往最後的高潮與驚奇,東野圭吾設計這類的謎團則多半與人性的糾葛與血肉情感的議題有關,自有寫實的震撼力。
本作《使命與心的極限》也是歸屬於這類作品,只是這次東野圭吾嘗試的是醫學推理的領域。
雖然醫學的成份在各類形式推理小說始終扮演著一定比重,東野本身也寫了幾部與醫學關係密切的推理小說,《宿命》、《變身》、《分身》、《單戀》到本作《使命與心的極限》,都是以醫學人文觀點來評斷、創作成績都相當傑出的醫學推理。
既然是側重醫學比重的推理小說,對於牽涉醫學的環節如何寫得令人信服,引用的專業知識如何避免謬誤,其實是寫作這類推理小說過程必然面對的難題。一般來說,以寫實的手法來處理醫學的部份是比較貼切的寫法,既然是寫實的手法,伴隨社會意識的探討與議題的設定,讀者通常會比較容易進入小說的情境。東野圭吾的寫作手法,原本就適合書寫這類跨足各個領域的糅合之作,這與我喜愛的土屋隆夫的小說有某種味道的神似,我個人相當喜愛這類「讀起來不困難卻言之有物」的推理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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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回顧整部小說設定的骨幹:
患有動脈瘤的警察求醫於心血管疾患手術的權威醫師,然而,此警察卻是多年前追逐醫師兒子而致車禍身亡的關係者,後來的動脈瘤手術也由於某些因素而宣告失敗,警察死於手術,而執刀醫師也成為當然的關係者,只是後來醫師與此警察的太太竟然接續發展了一段男女情愫,警察的女兒因父親之死而立志成為心血管外科醫師,指導的教授醫師也是這位當年讓父親手術失敗的主刀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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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主要登場人物的關係設定,直覺上原本就嫌大膽,畢竟這樣的設定剛好遊走在某種隱約難以言喻的醫學倫理紅線。
醫師、病人、家屬三者,這樣的設計即使不是禁忌,但是手術醫師與手術失敗的家屬有男女關係的發展與師生關係的發展,粗略來說總覺不太妥當,這樣挑逗讀者直覺的疑惑,在小說開始立即牽引出整部小說懸疑的故事線謎團。
作者直截了當,把想要探討的主題,在情境設計上作最極端的衝擊設定。
推理小說中描述的犯罪與殺人往往是在情感與理智的極度失衡下才有的舉動,但是,動機的描述、直指人心的人性問題,何嘗不是在極端的情境設定之下,才算是真正的考驗?
本書設定動脈瘤、狹心症……,其實都是棘手的急症,所謂的急症,就是存有難以預期掌控的醫療風險,醫學各次專科各自存有急症,也各有風險與挑戰,只是很殘酷的是,急症與病人性命存活與否總是有直接相關,而這樣的生命價值的衝擊,小說中點出了,不管是醫療還是犯罪,不管是無心之過還是蓄意,往往不僅是病人本身,而是周遭家屬得共同面對的。
小說中透過人物之口,東野不經意地點出了醫師、病人與家屬之間的倫理關係,以醫師的觀點來看病人,以病人的觀點來看醫師。
但是抽離職業的要素,醫師還是人,當然也會有情感的缺點,情感缺點的障礙在面臨人性關卡的選擇時,選擇的取向是否會超出醫學專業的訓練?
東野圭吾提出了他的質疑。一如他在其他小說處理犯罪行為加害者與受害者角度的質疑。
「我將不容許有任何的宗教國籍種族政治或地位考慮介入我的職責和病人之間。我對人類的生命,自受胎時起,即始終寄予最高的崇敬;即使在威脅之下,我將不運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道。」
這是醫師宣言中的一段話。
「原來小說結局是這樣。」
嚴肅的人生課題,東野圭吾卻以娛樂小說的方式達到了。
《使命與心的極限》,題目的標舉有何含意,或許讀者一下子不太明白,但是讀完之後,也差不多可以瞭解作者隱喻的是甚麼?
本文作者介紹
藍霄 推理作家、推理小說的耽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