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打開鋁框窗,吹來一陣帶著海潮香的暖風。在街燈的照亮下,浮現出堤防與道路,但後面應該是海的地方則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見。
成實拿出手機,確認時間。快要晚上九點了。
聽到腳步輕快奔上樓梯的聲音,接著氣勢驚人地開門。永山若菜,雙手拎著塑膠袋和保冷箱走進來。
「讓妳久等了。啊不,不過,沒甚麼好東西,我暫時先買了三明治和飯糰來。另外還有速食味噌湯,也買了一些下酒菜。」若菜拿出塑膠袋裏的東西放在榻榻米上。
「抱歉哦,給妳添麻煩了。」成實道歉。
甚麼話嘛,若菜在曬黑的臉前搖搖手。這隻手也很黑。
「有困難要互相幫助嘛。而且妳在困難的時候會來找我,我很高興呢。我這個地方很小,不過妳要住幾天都可以喲。來。」
「謝謝妳。」
「怎麼樣?如果妳要喝味噌湯,我立刻下樓去裝熱水。」若菜拿起速食味噌湯杯。
「不用,現在還不想喝。倒是,有甚麼飲料嗎?」
「這當然有嘍!」若菜打開保冷箱。「有啤酒,也有燒酒蘇打,很多種呢!妳要喝哪一種?」
「有沒有茶?」
「茶,沒問題。」若菜拿出寶特瓶裝綠茶。
成實眺望窗外,喝著冰茶潤喉。回顧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很難覺得是現實裏的事,好像做了一場惡夢。
從玻璃分局被放出來,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雖然澤村的自白洗清了成實的嫌疑,但一再被問相同的問題,毫無意義地被迫等待,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走出警局時,累得想蹲下來。
但也不能直接回家躺下來,因為「綠岩莊」已經禁止進入。都已經有家歸不得了,刑警們卻還高壓式地命令她,找到落腳的地方要立刻向警方回報。當然關於父母的事,警方一概不肯透露。
想了又想,成實最後聯絡的是,在海上運動商品店打工的永山若菜。她在東京唸大學,暑假期間在以包住的形式在這裏打工。她也是潛水指導員,當初幫她考取證照的指導員就是成實。這是兩年前的事。
包括父母被逮捕的事,成實在電話裏將一切都告訴若菜。結果她說:「我現在立刻過去。」大約三十分鐘後,開著店裏的休旅車到警局接成實。在車子裏她也沒問東問西,只擔心成實的身體狀況。成實覺得投靠她是對的。
回過神來,成實發現若菜也拿著寶特瓶裝綠茶。
「若菜,妳不喝酒啊?」
她可是很愛喝酒。
「不是啦,因為……」
「妳可千萬不要顧慮我。這樣我會不好意思待在這裏。」
「這樣啊。那,我就不客氣了。」若菜把寶特瓶裝綠茶放回保冷箱,拿出一罐啤酒,說了一句:「我要喝了。」拉開瓶蓋,為了不讓冒出的泡泡流下來,立刻喝了一口,小聲地說:「讚!」
看到若菜這副模樣,成實想起湯川對她說的話。妳看起來不像是喜歡大海更甚於繁華城市的類型。成實心想,倘若面對若菜,他可能也會這麼說吧。
話說回來,今後該怎麼辦呢?雖然重治說「綠岩莊」賣掉就好了,但發生了命案意外的老舊旅館,不可能找得到買家。拆掉也要花一筆錢。在這之前,成實得為自己找個地方住。即便若菜說在這裏住幾天都行,這也不是辦法。因為若菜遲早會回東京。
「若菜,車子借我一下好嗎?」
「車子啊?好啊,不過妳要出去的話,我可以開車載妳喔。」
「不行啦,妳不是喝了啤酒嗎?別擔心,我只是回家一趟而已。」
「哦,去『綠岩莊』啊……」
「我想回去拿換洗衣服和化妝品,還有錢。刑警說,只要跟看守的警察說一聲就可以進去。」
「這樣啊。確實,我這裏沒有甚麼衣服或化妝品可以借妳。」若菜放下罐裝啤酒,站起來。
若菜住的房間在海上運動商品店的二樓。下樓之後,經過熄燈的店內,走到外面。車子停在店門口。成實從若菜手上接過鑰匙,坐進車裏。雖然和「綠岩莊」的車款不同,但成實已開慣休旅車。若菜對她說,小心點喔。
開過杳無人煙的沿海道路,再從車站前面開上坡道,立刻就看見「綠岩莊」了。玄關前擺了幾個像工地現場的紅色照明器具。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坐在折疊椅上,看到成實的車立刻站起來。
成實下車,將事情告訴警察。警察打開玄關的門,和裏面的人說了幾句話,就讓成實進去了。
大廳裏有位中年的胖警察。電視開著,搞笑藝人大聲地在說話。
「我可以在一旁看吧?要是被查出妳亂碰東西,事後我會被臭罵一頓。」警察口氣粗魯地說。
成實點點頭,往裏面走。警察關掉電視,跟在後面。
進到自己的房間,從壁櫥裏拉出大型行李箱,想到甚麼就塞甚麼,塞了一堆衣服進去。要放內褲時,用身體擋著不讓警察看到。
「話說,真的很慘啊。妳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警察毫不客氣地問。成實默不作聲,側首以對。結果警察說:「也對啦,問妳這種事,妳也很困擾啊。」接著又說:「很久以前,我在車站前面的派出所。大概二十年前了吧。那時候玻璃浦相當熱鬧,這間旅館生意也很好。不過就是那個呀,不景氣啊。沒錢的人根本不會旅行,有錢的人不是出國旅行,就是去更時髦的地方。情況真的很糟啊。雖然說建築物老舊了,但也不是那麼簡單就有辦法維修啊。其實我內心很同情你們喔。運氣太差了。不過,把屍體扔掉就不行了。要是沒做那種事就好了。」
這個警察也太長舌了。成實聽到一半就沒理他,專心在打包行李。即便她沒回應,警察依然繼續說。
打包完行李,成實走出房間。回到大廳時,胖警察打開電視,一屁股坐在籐椅上。完全不想送她出去。
打開玄關門時,聽到外面有談話聲。好像在爭執。
「規定就是這樣啊!除了相關人士以外,禁止進入!」
「你要我說幾次啊,我就是相關人士。今天早上為止我還住在這裏呢!」
「這個嘛……這種程度的關係是不行的。」
「那要哪種程度的關係才行?你說給我聽!」
成實走到外面嚇了一跳,和年輕警察在爭執的是湯川。她叫了一聲:「湯川先生。」
「妳來得正好。妳也幫我講一下好嗎?我想進去裏面看一看,這個警察淨是說些莫名其妙的事,沒完沒了的。」
「莫名其妙的是你。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快走吧!」警察說完就走進旅館了。
湯川雙手扠腰,歎了一口氣。「搞甚麼嘛。」
「你看裏面要做甚麼?」
「因為鑑識科做了現場重建實驗,我想確認一下那個痕跡。根據我的推理,實驗應該不順利才對。」
成實凝視學者的臉,眨眨眼睛。「不順利?為甚麼?」
但湯川只用指尖推推眼鏡,不打算回答。「真是傷腦筋啊。早知如此,我就不會走路來這裏了。」語畢,邁開步伐。
「等一下。我是開車來的。我送你回去。」成實跑向休旅車。
讓湯川坐上副駕駛座,發車前進。幾分鐘就能到他住的度假飯店。
坐在車子裏,兩人都沉默不語。成實惦記著剛才的疑問,但她也知道即便開口問了,湯川也不會回答。
不久就看到飯店了。但進入飯店的腹地前,湯川說:「到這裏就好。」
「為甚麼?我送你到正門玄關啦。」
「不用,因為恭平他們也住在這間飯店。萬一見了面,你們彼此都會尷尬吧。」
「啊……」成實踩下煞車,把車停在路邊。「不好意思,讓你這麼費心。」
「此外,我也有幾個問題想問妳。」湯川說:「如果妳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
成實盯著他的臉,心中忐忑不安。「甚麼問題?」
「這次的事件,妳也認為是單純的意外事故嗎?」
成實心頭一驚,頓時僵住了。
「如果不是單純的意外事件,那是甚麼呢?」
「問問題的人是我耶。那,我這樣問吧。妳的父母也是跟妳說,這是單純的意外事故吧?」
「不是我父母,只有父親。我父親向我說明了意外的經過。」
「妳相信這個說明?」
「不行嗎?你究竟想說甚麼?」
「真是不可思議啊。妳竟然絲毫沒有感到可疑之處。難以接受的事情應該很多吧。即便如此妳依然相信,這可能有兩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妳就是如此相信妳的父親。另一個理由是,妳想要相信。或者,兩者都是吧。」
湯川的一字一句,微妙地刺激到成實心中的某個角落。但不是決定性地直擊要害。至於這是不是他的算計就不得而知了。
「確實,我父親說的話是有些不自然的地方。不過說不定他本人也記不太清楚了,只是一些小矛盾不是甚麼大問題。因為那時我父親打算去自首喔!這是一件大事,所以沒有心思去注意一些細節。」成實答得有些激動。一直告訴自己,自己並沒有說謊。
「原來如此。這也有可能啦。倒是妳對不幸身亡的被害人,也就是塚原先生的事,知道到甚麼程度?」
「幾乎甚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以前是東京的刑警。」
「這樣啊。先前我也跟妳說過,我有個朋友在警視廳的搜查一課。拜託他的話,可以和塚原先生的家屬取得聯絡。如果妳想代妳父母道歉,我會幫妳安排。怎麼樣?」
成實感到背脊發涼。沒錯,自己是處於非道歉不可的立場。
「偵訊現在才剛開始,等一切都釐清以後,到時候我會考慮。」成實勉強如此回答。
「好吧。那我就跟我朋友這麼說。謝謝妳特地送我回來。」湯川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但他沒有就這樣下車,回頭說:「今後妳打算怎麼辦?要繼續留在這個地方嗎?」
成實困惑不解。為甚麼他要問這種事?猜不透他真正的用意。
「我還沒辦法想這種事。明天會怎樣都不知道了……」
「可是,妳想守護大海吧?」
「我當然想守護大海。」
「這能持續到甚麼時候呢?」
「啊?」成實盯著湯川的臉。「甚麼時候是甚麼意思?」
「妳想在這裏待到死,到死都要繼續守護大海嗎?妳不結婚嗎?如果交了男朋友,他要去遠方的話,妳怎麼辦?」
「……你為甚麼要問我這種事?」
湯川從眼鏡後方,直勾勾凝視成實的眼睛。
「因為我覺得妳好像在等誰。那個人回來之前,妳想要死守玻璃浦。」
成實知道自己臉色發白,知道該說點甚麼卻為之語塞。
湯川從口袋拿出一張紙條。
「歡迎來到水晶海。大海是玻璃浦之寶。我自稱是寶物的看守人。歡迎來欣賞海的顏色。永遠等候您的到來──這是妳網站首頁寫的文章。我覺得好像在呼喚誰,是我想太多了嗎?」
成實搖搖頭。「是你想太多了。沒有這麼深奧的涵義。」聲音顫抖。
「是嗎?那就算我想太多。最後,我還要拜託妳一件事。」
「這回又是甚麼?」
「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湯川從口袋拿出數位相機。「我可能快離開這塊土地了。離開前想拍張照片留念。」
「要拍我?請不要亂拍。」
「別擔心,我不會放到網路上。」湯川說著就按下快門了。閃光燈亮起的瞬間,車內充滿光芒。他看了一下相機畫面說:「嗯,拍得很好。」然後將畫面轉給成實看。拍到的是,因為突如其來而不禁睜大眼睛的臉。
湯川道了一聲晚安就下車了。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向飯店。成實凝視著他的背影片刻,伸手發動休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