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弓施威
一片無涯無際的寂靜,籠罩著黃昏下的大草原,快沒入地平下的太陽,在被大地吞沒前吐出霞彩,染紅西方天際。統萬城屹立前方,城外散布各式營帳。這白色的城壘由東城、西城和外廓城組成,城的四角均有突出的方形墩台,雄據城牆之上,平添不少氣勢。白色簡樸的大小房子,疏落有致地分布城內,形成大小街巷。大部份人家亮起燈火,城內炊煙四起,充滿生活的氣息,對三個久未見過人煙的長途旅客,分外有種難言的親切感覺。
寇仲欣然道:「想不到統萬這麼熱鬧,除我們外,尚有兩隊人馬在入黑前趕至。」跋鋒寒道:「統萬在這一區是最大的貨物集散地,本身著名的是鐵器業,被譽為毛烏素旁的武庫,而這寶庫正在黑水部大酋鐵弗由手上。」
徐子陵道:「毛烏素是甚麼東西?」跋鋒寒道:「毛烏素是小戈壁沙漠的另一個名字。我特別提起鐵弗由,因為此人頗不簡單,既有野心,更有使其野心實現的氣魄才情。據傳在頡利和突利的戰爭中,他在暗裏支持突利,於此可見此人的眼光手段。」
寇仲點頭道:「若讓頡利滅掉我們的好朋友突利,他的確沒多少好日子可過。」跋鋒寒淡淡道:「突利非但不是我的好朋友,朋友都算不上。」
徐子陵岔開道:「統萬是否任由外人自由進出的?」
蹄聲自後而來。別頭瞧去,三個小黑點在遠處不斷擴大,顯示來人騎速極快。跋鋒寒邊用神審視來騎,邊道:「統萬城是個沒有人能誇言獨佔的地方,因此舉會惹起附近各族群起攻之,即使鐵弗由亦只能控制城內七成的打鐵業。加上城內有八座神廟,分屬八個不同的教派,草原的民族有專誠來此朝聖者,不要說城禁,城門破毀亦沒有人敢修葺。因怕給被說別有野心。」
三騎此時來至近處,馬上騎士一身靺鞨族武士裝束,年輕剽悍,長相雖不俗,卻令人感到一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邪氣。寇仲依跋鋒寒的教導,右手捫胸打出靺鞨人式的問好手訊,豈知三人冷眼瞅著他毫無反應,到馳越他們時,其中一人以生澀的漢語道:「漢狗來尋死哩!」另兩人大笑相應,極盡侮辱的能事。
寇仲毫不動氣,皆因想起煬帝當年對他們所作所為,只向徐子陵露出一絲苦笑。跋鋒寒雙目精光大盛,盯著他們朝統萬城遠去的背影,忽然喝道:「他古魯那列!」其中一人聞言一震,回頭瞧來。跋鋒寒以突厥話大笑道:「真巧啊!待會定要和你們三兄弟親熱一下。」另兩人回過頭來,三對眼睛同時凶光大盛,卻沒停下來,轉瞬去遠。
徐子陵訝道:「你認識他們嗎?」跋鋒寒滿臉春風的道:「今趟我們將不愁寂寞,小小一招投石問路,就試出他們正是惡名遠播的黑水三煞,還記得他們嗎?」
寇仲喜道:「不就是許開山提過的黑水三煞?今趟可以出一口鳥氣哩!」徐子陵指著城東外一處高地豎立的十多個營帳道:「那些帳幕色彩繽紛,該屬於哪一族呢?」
跋鋒寒道:「應是伊吾族的營帳,他們是個喜愛色彩的民族,出產的顏料在草原享負盛名。」寇仲的心神卻在黑水三煞身上,道:「黑水三煞這麼匆匆趕來,該不會是甚麼好事,為的究竟是甚麼?」
跋鋒寒微笑道:「他們給我揭破身分,將被迫要殺我們滅口,少帥不用擔心他們會躲起來。」寇仲哈哈笑道:「老跋真明白小弟的心意。」說罷夾馬加速,朝這大草原上以人畜鮮血建立起來的白色城市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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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勃勃建城時,明顯受到中土文化的影響,除建築物風格相異外,基本的佈局都沿襲漢民族的傳統城市規則,四面開門,以十字大街統貫全城,宮城居中。其中一些建築物規模宏大,最具特色者是石雕處處,甫進南門,左右各兩排高過人身的石雕神獸,雖殘缺破損,卻多添高古樸拙的味道。
三人牽馬入城,對入目景物有處處新鮮的感覺。街上人畜往來,有趕羊的牧民,牛車駝隊,遠方來的商旅,本地以靺鞨為主的居民,朝聖的各方遊牧民族;不同的風俗習慣和衣飾,形成充滿異國風情的草原大都會。空曠處營帳豎立,與堅固的白色土舍格格不入,對比鮮明,有如把大草原搬進城內去。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感應到舍利嗎?」徐子陵搖頭作答,目光瀏過排在兩旁的建築,多建有擋雨遮陽的門簷,有些還在簷下擺放椅桌,供人坐息。只是沒有像中土城市的商舖,食肆旅舍一律欠奉。問跋鋒寒道:「今晚該到甚麼地方歇腳?」
跋鋒寒道:「你們留心屋門外的標誌,凡掛出羊角的房屋,表示屋主肯招待外來人,或屋內有空房子,此乃遊牧民族好客的傳統,走時給點禮物,交個朋友,皆大歡喜。不過我們的情況有點不同,因為你們是這裏最不受歡迎的漢人。」寇仲最留意到街上行人投來不友善的目光,苦笑道:「可否買個帳幕,到城外草地學伊吾人般築巢而居?」
跋鋒寒移往一旁,把馬兒暫拴在馬欄處,取下鞍甲,微笑道:「先坐下再說,其他的由小弟去張羅。」兩人有樣學樣,取下鞍甲,到大街旁一處屋簷的桌椅坐下,馬鞍放在一旁地上。
面對長街,又是另一番況味。夜幕低垂下,長街全賴兩旁宅舍透出的燈火照明,忽然一群武士從長街另一端走來,黑水三煞赫然在其中。其他十多名武裝大漢人人散髮披肩,顯是室韋族的戰士。他們的目光同時落到三人身上卻沒有立即過來生事,全坐到對面的屋舍外的桌椅處,擺明要和他們過不去。
寇仲笑道:「好戲來哩!」周遭宅舍的居民和行人感到隔街對峙、劍拔弩張的異樣氣氛,關門的關門,走避的走避,大街立時靜寂下來。徐子陵皺眉道:「這處沒人管的嗎?」
跋鋒寒雙腳微伸,撐得椅子傾側靠牆,伸個懶腰道:「這等若另一燕原集,大家依規矩行事,誰的拳頭硬就能話事作主。這批室韋人有九成是這裏混的惡霸,否則本地居民不會這麼害怕的。」寇仲輕鬆地道:「殺人又如何?」
跋鋒寒拔出斬玄劍,以手指拭抹,從容道:「要看被殺的是甚麼人,假設是我們三個無名無姓的外人,不會有人哼半句。若被宰的是他們,則後果難料,須看他們的背景後台。」蹄聲驟起,長街一端十多人策騎而至,示威似的在街心控得戰馬人立仰嘶,這才甩鐙下馬,加入對面的陣營去。看髮飾衣著,該是契丹人。敵方立時聲勢大盛。
寇仲笑道:「真沒有膽色,還要另尋幫手。」跋鋒寒道:「人家是看得起我們,來哩!」
其中一名室韋大漢長身而起,橫過街道朝他們走來。「獵獵」聲起,敵方燃起四個火把,照亮這截的街頭。敵方增至三十九人,人數上佔明顯的優勢。往他們走來的室韋大漢臉目猙獰凶悍,手握刀把,在他們身前十步許立定,以突厥話戟指暴喝道:「兩條漢狗給我滾出來受死!」
跋鋒寒仰天大笑,聲震長街,霍地立起,雙目殺機陡盛,盯著室韋大漢沉聲道:「本人從不殺無名之輩,報上名來。」寇仲故作訝然的以突厥話道:「假設他真是無名之輩,老哥你豈非要饒他一命?」
跋鋒寒灑然笑道:「若真是無名之輩,就斬掉他的狗頭算數了事。」室韋大漢忍無可忍,狂喝一聲,拔刀往跋鋒寒衝去,敵陣同時撲出七、八人。寇仲從座椅彈起,探手羊皮袍內取出井中月,一個觔斗,翻落街上,剛好截著對手,一刀劈去,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妙若天成,同時喝道:「無名之輩就由小弟代勞。」這句卻是漢語。
在全無選擇下,室韋大漢只剩下揮刀擋格一途。「噹!」在對方難以相信下,室韋大漢給寇仲劈得連人帶刀旋轉開去,鮮血從口中噴出,敵方衝出來的人把他扶著時,那大漢在沒法憑自己的力量站穩,刀子掉落地上。包括黑水三煞在內,眾敵無不色變,僵在當場,如此威猛無儔的刀法,他們尚是首次目睹。
寇仲橫刀而立,大喝道:「他古魯那列,你給我滾出來。」黑水三煞同時起立,正要喝罵,忽然電光一閃,一支箭矢以肉眼難察的高速,橫過街道,直貫他古魯那列的寬胸而入,勁力帶得他「砰」一聲倒撞往身後房舍的外牆,硬將他釘掛在牆身,哼也不哼的當場橫死。此箭的勁疾不在話下,最教人驚歎的是拿準他站起來的剎那,時間角度無懈可擊。一時所有人包括他古魯那列的兩個兄弟在內,全體呆若木雞,沒有人再敢動彈。
跋鋒寒左手持亡月弓,右手油然地把另一枝箭矢上弦,道:「誰敢動半個指頭,我跋鋒寒下一個目標就選他。」此話一出,更是沒半個人敢稍微移動,情景怪異至極點。「跋鋒寒」三字就像平地轟起的一驚雷,震得眾敵人人臉上血色盡退。剩下的雙煞交換個顏色,忽然分向左右橫閃,且卑鄙得利用己方之人的身體作擋箭牌,全力逃竄。
跋鋒寒嘴角飄出一絲冷酷的笑意,像持弓的石像般一動不動。寇仲卻出乎所有敵人意料之外的還刀入鞘,以迅疾無倫的手法取出滅日弓,以跋鋒寒發明的獨門手法施勁開弓,冷喝道:「陵少!箭!」箭矢從徐子陵手上投出,寇仲看也不看探手右掌一把接著,架在弦上。
此時兩煞竄離敵陣,一人騰身翻往一所屋宅的瓦頂,另一貼牆往最接近的小巷閃進去。眼看兩人即要擺脫弓矢的威脅,兩張弓同時張滿,勁箭離弦而去。在眾敵頭皮發麻下,兩箭貫背而入,帶起兩蓬血雨。一煞足尖剛觸屋頂,往後仰墜,掉回地上;另一煞仍保持衝勢,竄進橫巷後才仆倒地上,無一倖免。
寇仲哈哈一笑,收回滅日弓,向扶著室韋大漢的敵人喝道:「還要動手嗎?」眾漢仍是呆若木雞。徐子陵笑道:「寇仲你忘記說突厥話哩!他們怎聽得懂。」
寇仲一拍額頭,失笑搖頭,掉頭走回椅子去,坐下道:「都是由老跋你來應付。」跋鋒寒緩緩收弓,道:「你們侮辱我跋鋒寒的朋友,今晚本難善罷,不過既殺三人,我的氣消了點,找個人過來說話吧!」
整條大街行人絕跡,靜如鬼域。對方走出一個室韋大漢,樣子比受傷的室韋漢長得稍微順眼點,來到三人身前,兩手合什舉至額際,躬身一揖,道:「我們不曉得是跋鋒寒親臨,致有冒犯,請你恕罪。」跋鋒寒跨下石台,踏足街上,來到對方身前,低聲道:「黑水三煞到統萬來幹甚麼,勿要騙我,否則追遍大草原我們也不會放過你。」
那人完全被跋鋒寒的眼神氣勢懾服,垂頭避開目光道:「他們想從伊吾人手上搶一顆寶石,未及商議,他們就給你殺死,我知的就是這麼多。」跋鋒寒道:「是否刻下正紮營城外的伊吾人。」
那人點頭道:「正是他們。」跋鋒寒揮手道:「滾吧!記得把屍體帶走。」眾漢如獲皇恩大赦,抬屍急逃,瞬間走個一乾二淨。
跋鋒寒回到兩人中間坐下,笑道:「痛快痛快!得此亡月神弓,就算面對千軍萬馬,我亦一無所懼!」寇仲道:「我們最好補充些箭矢,若射光了,空有神弓亦用武無地。」
跋鋒寒道:「這個容易,明早讓我問清楚在這裏誰打的箭最著名,要多少買多少。」寇仲伸個懶腰,欣然道:「坐在這裏別有風味,我們索性將就點在這裏打一晚坐,明天由陵少用他的鼻子四處嗅嗅,看能否嗅到石之軒的騷味。」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是否一直嫉忌我對舍利的感應呢?」寇仲苦笑道:「你的感應似乎頗有侷限,否則怎會到現在才曉得。」
跋鋒寒一拍寇仲肩膊,微笑道:「很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無法強求。」
「咿呀!」旁邊的門張開,一張黝黑蓬亂著鬍子的老人臉孔探將出來,以漢語道:「三位英雄若不嫌寒舍簡陋,歡迎進來。」寇仲訝道:「老丈是甚麼人,漢語說得這麼好?」
老人道:「老夫叫成真,本是奚族人,移居這裏從事打鐵不知不覺二十多年,由於娘親是漢人,故通漢語。黑水三煞惡名昭著,今晚得三位為世除害,統萬的人會非常感激。」跋鋒寒道:「奚族現在的阿會氏是否蘇支?」
成真點頭道:「跋爺見多識廣,我們的阿會氏正是蘇支大俟斤。」寇仲道:「甚麼是阿會氏?」
成真解釋道:「我們奚族共分辱紇王、莫賀弗、契箇、木昆和室得五部。各部酋稱俟斤,由阿會氏任群長。唉!我們和契丹本同出東胡,現在卻勢如水火。三位尚未進晚膳,不若把馬兒牽進來,讓我成真一家可稍盡地主之誼。」三人欣然答應,峰迴路轉,忽然間住宿飲食的問題迎刃而解,對在曠野荒漠流浪的人來說,有瓦遮頭分外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