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即使是星期日,大學裏還是有人,卻沒有先前住院時感受到的那股融洽熱鬧的氣氛,走在校園的人們在大熱天裏也穿著白袍,嚴肅神情透露著自己根本無暇在意酷暑。會在星期日還上學校來的人,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和我一樣。
到了研究室,橘小姐滿面笑容迎接我。一看到她,我感到一陣悸動。先前出院的時候我也這樣想過,她的表情帶著光彩,而在這十幾天之中,那光彩似乎更加耀眼。
「重回正常生活,感覺如何?」她的語氣很親切。我不希望一見面就讓她擔憂,隨口蒙混了一句:「還好。」但不知道是不是說話的態度不太自然,她眼中好像閃過一絲狐疑。
她領著我到另一個房間,若生助理已經在那兒等著了。他只是簡單打個招呼,馬上開始幫我做心理測驗和智力測驗,橘小姐則在旁邊做筆記。若生助理依舊面無表情,或許這是身為測試人員的基本態度吧,但這樣好像把我當成單純的測試材料,感覺不是很好。
「一再重複這些測試,就能夠瞭解一個人的性格了嗎?」心理測驗時,我提出疑問。若生助理似乎有些意外我會發問,但隨即恢復冷靜回道:「沒錯。」
「不能讓我看看測試結果嗎?」
「看結果?」若生助理瞄了橘小姐一眼,「為甚麼突然想看呢?」
「因為我想瞭解一下,希望能掌握自己現在到底是甚麼樣的人。可能的話,我還想看看自己先前的那些數據資料。」
若生助理使了個眼色,橘小姐便走出房間,大概是去把我這番話轉達給堂元博士吧。我相信自己丟出去的小石子會如同預料地泛起漣漪。
「我們會考慮,先繼續做測驗吧。」若生助理說完後又回到測驗。
測驗結束後,他指示我前往教授辦公室。我一打開門,看到橘小姐正在和博士交談,但我一走進辦公室,橘小姐就退下了。
「聽說你有煩惱呀?」博士讓我在沙發坐下,自己也坐到對面。他輕鬆的語氣反倒讓我覺得有弦外之音,是我想太多了嗎?
「不太像煩惱,應該算是疑問。」
「嗯,甚麼疑問呢?」
「就是有關副作用。」我毫不避諱,劈頭直接問,「腦部移植手術,會不會產生副作用呢?」
「副作用?」博士複述了一次,似乎在思考這幾個字的意思,「這因人而異呀,不同條件的移植者在術後的反應各有不同。」
「我的狀況呢?有沒有可能出現副作用?」
「你的狀況呀,」博士緩緩舔著上下唇,或許是想在用字遣詞上保持謹慎,「根據我們的評估,應該不會有副作用。我之前也說過,你和捐贈者的腦神經細胞在配對吻合度上無懈可擊,就像是給機械換上原廠正牌零件,照理說不會出現異狀的,而事實上你也沒有出現頭痛或者產生幻覺的症狀吧?」
「的確沒有感覺到這些異狀,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勁。」
「怎麼說?」
「和從前的自己比起來,好像……無論個性、嗜好,還有想法……都不太對勁……」我坦承說出這一個星期來發生的種種,主要提到了公司的事,還有和小惠約會時感覺到的一些變化。不過,我還是隱瞞了兩件事,第一是我對小惠產生的負面感受,另外一件就是自己曾企圖殺了臼井。
「嗯──」博士探出身子,似乎想探進我的眼底,「我想應該是長時間與世隔絕的關係吧。不光是你,很多人一旦結束與病魔的長期對抗,重回日常生活時,看待事物的態度都會變得和以往大不相同,這種狀況並不罕見。」
我搖搖頭。「不是的。我出院後,一次都沒拿起畫筆。不,我拿是拿了,可是一點也畫不出來,腦子裏沒有半點靈感。您也看過我的素描本吧,應該也發現我的筆觸有了改變;我內在的變化早在住院時期就開始了。」
一提到繪畫,博士陷入沉思,似乎是想為此做個合理且樂觀的解釋。我接著問:「有沒有可能是移植到我頭裏面的那部份對我產生了影響呢?」
堂元博士像是冷不防被戳中弱點,睜大眼揚起眉毛,「甚麼意思?」
「就是捐贈者的腦呀,會不會是那個人的腦影響了我自己的腦?」
「你為甚麼會這麼想?」
「我昨天整晚都在想腦部移植的事。我的腦部有一部份因為那起意外受到破壞,所以這部份就是把另一個人、也就是捐贈者的腦片移植過來,對吧?」
博士沒作聲,點了點頭。
「我不曉得移植的部份占了多少比例。假設是百分之十,而且我也保持著自己一直以來的心;但如果把比例提高到百分之二十呢?我的心不會出現任何變化嗎?那要是再提高到百分之三十、四十,甚至到我原本的腦只剩百分之一、捐贈者的腦占百分之九十九的狀況,那麼從那個腦生出來的『心』,還算是我的嗎?我不這麼認為。當然這些變化不見得一定會跟腦部移植的量成正比,但我想肯定會產生一定程度的變化吧。」
這些是我把小惠先前不經意說出的話,重新冷靜歸納後得出的假設。她說,如果把整個腦部換掉,那樣還是你嗎?
「你這個假設有個根本上的錯誤。」博士開口了:「第一,腦部移植並不像把一堵壞掉的牆重新修砌,有所謂可移植的最低門檻,也就是說必須在腦部的絕大部份沒受損的情況下才可行。第二,所謂的『心』,並不是腦細胞,而是腦中電流訊號交流的結果。所以用個極端的假設,就算你的頭裏放的完全是他人的大腦,只要是你的電流訊號程式在運作,得出的那個『心』,就是你自己的。」
「腦也能夠執行他人的『心』的程式嗎?」這個主題有些偏離現在討論的內容,難掩驚訝的我還是問了出口。
「當然不可能。不,我這話得加個但書,應該說是以目前的科技辦不到。腦部移植是另一個層次的技術,前提很單純,只是因為掌管電流訊號交流的大腦一部份受損,所以拿他人的腦片來取代,使其恢復原來的程式,而其中當然也包含『心』這個程式。」
「不過,那塊移植的腦片未必能夠和原本的腦部部位發揮相同的功用吧?我反而覺得,照理說應該不會一樣。」
「是不一樣呀。」這一點博士爽快地承認了,「但那麼一點差異,並不會改變程式的。當然,我們討論的是在可移植的範圍內,或許會存在細微的負面改變,但我認為不可能表面化。」
「您的根據是甚麼呢?」
「因為平衡感啊,人類大腦具備驚人的平衡感。我想你也知道,人類大腦分成左右兩半,擁有的記憶容量可創造出各自分開的意識程式。事實上就目前已知,做過腦部分離手術的患者,其左右腦會分別產生意識。但只要透過腦梁的連結,意識就能統整合一了,因為兩邊的程式會巧妙地自我平衡達成合作。所以如果只是些微的腦片改變,很快就會被抵銷掉的。」
「我這樣的腦片改變算是些微嗎?所謂可移植的門檻不是很高嗎?」
「就現在的技術來看,那確實只是些微的改變,而且我想相關技術接下來也不會有太顯著的進步吧。」
對於堂元博士的說明,我不是不能理解,但一時之間還是無法完全接受。因為就算他這麼解釋,我實際上真的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而且這絕不是因為環境的改變,也不是我的錯覺。
「那先不談移植腦片的影響好了,有沒有其他先例,像是出意外或動了腦部手術,造成患者精神狀態產生變化呢?」我試著換個角度切入。
博士盤起胳膊,瞪著天花板一會兒才開口:「這種倒是有。」他回答:「最好的例子就是 lobotomy 手術,應該說最壞的例子比較恰當吧。正確來說叫做『前腦葉白質切除術』,這是一種簡單的手術,在患者額頭側邊開個小洞,切斷某條神經纖維即可,通常施用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行動異常的人或是病痛劇烈的癌末患者,術後患者精神狀態會好轉,對痛楚也不甚在意,但另一方面也會出現人格上的變化,例如不再積極、無法和他人來往,情緒過度激動。現在已經不再動這種手術了,當年可說是無知所引發的失敗案例。除了術後影響,還有一種例子是因為意外傷到頭部而使得患者性格大變,我聽過有個原先勤奮熱心、好相處的男性,因為一起爆炸意外取掉前腦葉,之後整個人變成個性焦躁、缺乏自信且易衝動。」
「這些變化不保證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吧?」
「雖然沒辦法保證,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你,這種事是不太可能發生的。」博士說著稍稍挺起胸膛,「我剛才舉的例子都是由於腦部變成不同於原始狀態之下所引起。但就你的狀況,我們完美地修復了你腦部的狀態。我敢說,腦漿比你的還不完整、但依舊相信自己活得很正常的,這世上至少有五萬人呢。」
「但是再怎麼說,我的腦動過刀,即使機率很低,還是有可能因此產生變化吧?」聽我這麼說,博士面露些許苦澀,「身為學科學的人,是不能鐵齒說可能性等於零的,但我可以告訴你,那可能性幾近於零。」
「所以我這陣子心境上的改變,不能以因為動過這個手術來解釋嗎?」
「跟手術無關。重點是,你剛才說得很好,『心境上的改變』,一點兒也沒錯。你這種症狀與腦部手術完全無關,只是宛如天啟般的東西落在你身上罷了。」博士說到這,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他拿起話筒講了兩、三句就面朝我說:「不好意思,我先暫時離開五分鐘。」
「請。」我答道。
堂元博士走出辦公室後,我細細回想剛才的對話,總覺得博士的話不太像真的,因為最詭異的是,我這個實驗材料在敘述寶貴的術後資訊時,博士居然完全不當一回事。作為一名科學研究者,這樣的態度著實令人不解。
我站起身,走近博士的辦公桌。書架上擺滿專業書籍和資料夾,但就算拿起來看,我也看不懂。
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一份眼熟的資料夾上。我抽出來打開一看,不出所料,這份資料記錄了提供我腦部的捐贈者資料,我對「關谷時雄」這個名字有印象。於是我從垃圾桶裏隨便撿出一張廢紙,記下關谷時雄的資料,包括住址與電話,小心翼翼地抄寫。
你千萬不能對大腦原主人的事追根究柢。──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是在現在這種狀況,我沒辦法當作沒這個人的存在。
博士在離開整整五分鐘之後回來,我已回到沙發上坐好。
「若生用電腦分析了你的測驗結果,數據一切正常,你根本不必擔心,你一樣是從前的你哦。」堂元博士看上去沒有特別激動,只是一臉理所當然地點頭說著。
「分析結果可以讓我看看嗎?」聽到我的要求,博士顯得有些詫異,皺起眉頭說:「你不相信我們?」
「我只是想親眼確認,因為覺得很不安啊。」
「沒必要確認啦。況且就算給你分析結果,你也看不懂,那上面只有一大堆枯燥的數字。不過,嗯,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再找時間整理成你能看懂的形式好了。」
「麻煩您了。」我輕輕點了頭致意,挑眼看向博士。雖然只有短暫的目光交會,但我覺得博士似乎有意避開我的視線。
【堂元筆記 5】
七月一日,星期日。
必須尊重測驗結果。這也是作為一名科學研究者應有的態度。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能清楚發現,成瀨純一的人格已經產生變化,而我們目前正嘗試架構出足以解釋這些變化的理論。
和初期階段相較之下,移植者的心理測驗與性格測驗的結果都有大幅變化,也難怪移植者本人提出了自覺症狀。
問題在於接下來該如何因應。我們的理論雖尚未成熟,已透過電腦分析模擬到一定的程度,但今後的發展仍無法預測。
成瀨純一正處於變身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