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接下來也是睡眠與清醒交錯，重複著比先前的狀況短上很多的循環。據博士說，這樣的循環會幫助我的頭腦一點一點逐漸恢復，最好的證明就是我每次醒來時，記憶便如同浪潮般湧現。
我的名字是成瀨純一，任職於一家工業機械的售後服務工廠，主要工作內容是應對客訴以及維修損壞的機械。淺藍色制服因為長期在工廠沾到油料，已經變成接近灰色。在公司裏，我的綽號就叫「好好先生」。前輩說，只要是主管說的話，不管甚麼我都說好，唯命是從。
至於到了星期六、日，我就會面對著畫布作畫。繪畫是我的樂趣之一，去年年底我才剛買了一套新的油畫用具。
我住的地方是個狹窄的公寓套房，雖然號稱「大廈」，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如果真是「大廈」，廚房空間根本不可能狹窄到每次煮飯時還得一腳穿上拖鞋站到外頭。
公寓……
對了，那棟環境惡劣的公寓，正是害我遭遇這場悲劇的元兇。那天，我到附近的房屋仲介公司想找間稍微像樣的房子，卻在那兒遭人槍擊，頭部受傷。
記得是下午快五點的時段，我之所以選了那家仲介公司，並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在店外頭看到他們的客服人員，感覺滿和善的。通常那種會出現一臉嚴肅男店員的店家，我都儘量不走進去。
進到店內，迎面的櫃檯有個年輕的女顧客正在和客服交談，靠裏側還有五名行政人員在座位上工作，分別是三男二女。
左手邊有一組氣派的待客用沙發，坐著一名身穿白色開襟毛衣、氣質優雅的婦人，正和一名看似店長的客服喝著茶，兩人有說有笑。我想婦人來這兒詢問的內容，和我應該是屬於完全不同的層次吧。
在我前方是一名年輕女子，只見她攏起長髮，大概是沒找到合她心意的房子，一臉悶悶不樂地離開櫃檯。「要是找到好房子，我們會立刻跟您聯絡的。」臉形細長的男客服對女子說道，但女子只是回身輕輕點頭致意便走出了店門。
「藤田，差不多可以關上大門了吧？」這位男客服在招呼我之前先交代同事，一名戴著圓框眼鏡的女員工應聲後離座處理。這家仲介公司好像五點打烊，女員工朝門口走去。
細長臉形的男客服換上職業笑容轉向我，「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我走近櫃檯對他說：「我想找房子。」
「請問您想找甚麼樣的房子呢？」
「很普通的房間，要有個能開伙的廚房……」
「所以就是一房一廳一廚嘍。」男客服不太耐煩地說：「租屋嗎？」
「是的。」
「地點希望在哪一帶呢？」
「大概就在這附近……，離車站稍微遠一點也無妨──」
我話還沒說完，男客服就拿出一旁一疊厚厚的檔案夾，裏頭記錄了各種房子資料。
「請問您的租金預算上限是多少呢？」他翻著檔案問我。我本來打算說個比現在房租高一點的金額，但瞄到檔案記載的內容後，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上頭的金額比我預想的要高出許多。
「您的預算呢？」見我沒回答，男客服一臉狐疑地再次問我，我忍不住隨口說了一個比預算高出許多的數字，對方的臉色立刻和緩下來，繼續翻閱檔案。
你在胡扯甚麼呀！──我暗罵自己。找到一間付不起房租的房子又能怎樣？得趕緊把預算下修才行，但我實在提不起勇氣，因為這麼一來肯定會受到對方更不友善的眼光。
我開始思索，面對男客服推薦的房子該用甚麼藉口回絕呢？看來只能隨便找個理由推掉，然後打道回府了。是說我到底為了甚麼跑這一趟啊？
男客服好像找到了適合的房子，將檔案資料亮到我面前，我姑且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湊上前瀏覽。
就在這時候，他來了。
他是甚麼時候進來的？我沒注意到。說不定是和剛才那名年輕女子擦身而過，也可能是趁圓框眼鏡女員工關上大門之前衝進來的。
他就站在我和男客服旁邊，好像在聽我們的對話。我看不出他的年齡，似乎和我差不多，也或許大個幾歲。他身穿駝色風衣，戴著深色墨鏡。
男客服應該是正打算對他說「請您稍候一下」，因為我看到男客服張開了嘴，但搶在男客服出聲之前，他展開行動了，只見他慢慢伸出插在風衣口袋裏的右手，那隻手握著一個黑色塊狀物。
「不准動，老實聽好了。」他的語調沒有高低起伏，聲音卻非常清晰。
店裏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一時之間似乎沒能理解他掏出了甚麼，說了哪些話。當然，我也一樣，只不過因為從一開始就看到他的行動，也早一步察覺了他右手裏握的是甚麼。
一個中年女員工正在講電話，他把槍口朝著她命令道：「找藉口把電話掛了，講得自然一點。」女員工吞吞吐吐地兩、三句講完後便掛上話筒。
「放下百葉窗。」他命令坐在窗邊的男員工，男員工慌忙衝過去放下百葉窗。至於大門的百葉窗則早已放下。
他看著我問：「你是來找房子的？」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槍，默默點了個頭，卻發不出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真正的手槍，閃著黑色光澤的槍身非常嚇人。
他瞥見放在櫃檯上的檔案，臉頰抽動了一下，「真奢侈。一個人只要住兩、三坪的套房就夠了。」
不用你多管閒事。──我要是稍微有點膽識，就會這麼回他了，但我的嘴巴像被黏住似的，根本張不開。我心驚膽顫地看著他的眼睛，墨鏡之後的那雙眼宛如死魚眼睛，毫無生氣。
「退到裏面去，慢慢走。」
我照他說的轉身向後走。其實不用他說，我一雙腿早就嚇得僵直，也只能緩慢行動。好不容易走到待客沙發處，我看到那名氣質優雅的婦人和年長的胖客服依舊坐在沙發上，兩人都是一臉蒼白。
接著，他轉身看著胖男人問道：「你是店長嗎？」
胖男人晃著滿是贅肉的臉頰點點頭。
「很好，叫你的下屬把錢收一收，全放進這個包包裏。」說著他把腳邊一個大波士頓包放到櫃檯上。
「我們店裏不放現金的。」店長的聲音顫抖。他一聽，倏地走上前兩、三步，槍口對著店長。
「你們家社長明天要出門買一塊觀光用地，到時候為了表示信用，會拿出兩億圓現金給當地的有力人士看。那筆錢應該就暫時收在你們這裏的保險箱裏，我就是叫你拿那筆錢出來。」
「你怎麼知道……」
「就是知道才上門來呀。聽懂了就乖乖照做，不要拖拖拉拉的，我一不耐煩就會想開槍。」
被手槍抵住的店長害怕得吞了口口水。「我知道了……。佐藤，照他說的做。」
聽到店長這麼說，坐在窗邊的男員工站了起來。
名叫佐藤的員工前往保險箱把錢塞進包包時，所有人都得站起來，雙手放在頭上，這也是他的指示。他靠著牆，嚴密地監視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我思索著有沒有甚麼辦法通知外界，卻想不出好法子。這裏不是銀行，應該沒有設置與警局連線的警鈴，這麼看來，只有等他離開之後儘快報警了，何況說不定他早就切斷電話線了。
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時，視野一角突然出現動靜。我悄悄轉動眼珠看過去，登時心頭一驚。
沙發靠背與牆壁之間，躲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大概是那位身穿白色開襟毛衣女顧客的小孩吧，由於依照那男人的指示，女顧客把雙手放在頭上，緊閉著眼，極度的恐懼讓她驚慌失措，全然沒發現女兒已經不在自己身邊。
小女孩從沙發後伸長了手，試圖打開玻璃窗，那扇窗戶沒上鎖。
危險！──我的腦袋出現這兩個字的瞬間，他已經看到小女孩。小女孩打開窗戶，正要探出身子。
他甚麼也沒說，直接將槍口對準小女孩，臉上表情完全沒變。看到那雙毫無情緒的眼睛，我覺得他真的會開槍。
危險啊！──我大喊著衝過去把小女孩拉下來，緊接著聽見有人尖叫，同時響起另一道聲響，下一秒，我彷彿被巨大的力量瞬間彈飛，全身就像燃燒般灼熱。
我就這樣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