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１
我在工廠受到孤立的狀況愈來愈明顯，原因之一是先前提出的業務改善報告被公佈了出來，內容主要是強調若要提高效率，就得減少目前三分之一的組員，也就是暗指，用了這麼多人形同浪費。但是軟弱的人最討厭聽真話了，而且還會痛恨說真話的人。
連我少數的友人之一──葛西三郎這陣子也和我離得遠遠的，可能是他認為這樣比較能在公司裏平靜過日子吧，這個人同樣屬於軟弱的一群。
我猜想這個狀況應該不會持續太久，而我的預感也準確實現，但卻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的結果。
「我跟廠長討論之後決定了。因為你先前休息了好一陣子，現在手上應該沒有太多分不出去的工作吧。」組長的視線落在桌上那疊文件上，好避開我的注視。他以前對我講話總是「喂」地大呼小叫，這陣子卻改稱「你」。
組長提出的是人事調動。這天下午通知上工的鐘聲一響，他馬上把我叫進辦公室，告訴我這件事。
據這位無能的組長說，第三製造工廠提出需求，希望能調一名線上作業員過去，負責站在輸送帶旁拼湊零件或組裝機器。第三工廠經常苦於人手不足，因為他們不但工資低廉，又是以非人待遇的工作環境出名，也難怪會找不到人手，而現在這個白癡組長居然挑中我去補上缺額。
我除了錯愕還是錯愕。明明還有一大群不好好工作、騙吃騙喝的冗員，現在卻留下他們，把一星期提出超過兩篇報告的我攆出去？！我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腦子在想甚麼，真是瘋了。
「這算是排除異己嗎？」我這麼一說，組長立刻裝出生氣的模樣回道：「你胡說些甚麼！沒那回事啦。」
「但是我現在負責的工作量應該比其他人都多呀！只要是稍微有腦子的主管，絕對不可能挑我這種人去補缺額的。」
「你的意思是我沒腦子嗎？」
「這個工廠裏到處都是不需要的人，幾乎全是廢物。」
「你就是因為這種偏激的看法才會被大家孤立啊。」
我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激動地說：「才不是！」但我的辯解只是暴露了自己目前遭孤立的狀況。
組長似乎察覺了當中的矛盾，乾咳了一聲之後說：「的確，我的考量是儘量保持團隊合作，才會有這次的人事調動，你也別淨往壞處想。」他試著用這個說法圓場，接著看我愣在原地，他便說：「沒其他事了，你回自己的崗位去吧。」說完就像趕蒼蠅似揮了揮手。
我正要走出辦公室，在門口又突然轉過頭瞪向這個一臉窮酸的矮小男人。他抬眼瞅著我，看我還有甚麼事，我一邊感覺著自己雙頰的痙攣，對這個無能的男人吐了句：「你沒救了！」
他錯愕得無話可說時，我已經開門走了出去。
回到工廠後，我知道有幾個作業員偷瞄著我，我一瞪回去，他們又馬上避開目光，看來大家都知道調動的事了。
那天直到下班，都沒人接近我身邊，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很怕自己一看到他們就會爆發出厭惡的情緒。
離開公司後，我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在夜晚的街道上晃蕩，空虛和憤怒輪流攻擊著我。
我心想，如果這事情發生在出意外之前，會怎麼樣呢？如果還是從前那個成瀨純一，就不會像這次被挑中成為調職的人選吧？因為一點都不起眼，而且還是組長最聽話的下屬。但像那樣永遠無法貫徹自己的想法，會比較好嗎？不，從前的我就連有沒有自己的想法都有待商榷。
但有件事絕對不能忘記──現在還不確定這個人格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雙腳朝小酒館走去。
我很瞭解酒精對身體不好。又想到先前那次因為喝醉而整個人失控的狀況，很顯然酒精對腦部功能造成了重大影響。即便如此，還是有些夜晚讓人不得不喝上幾杯，譬如今晚。
我晃進一間酒吧，店裏窄到推開門一踏進去就差點撞到吧檯前的椅子。不過靠裏側還有一點空間，擺了一架老舊的黑色鋼琴。我坐上吧檯靠中央的位子，點了一杯加冰的 Wild Turkey【註：美國威士忌品牌「野火雞」。】威士忌。店內的顧客除了我，就只有另一對男女，似乎是常客，和酒保聊得熱絡。
仔細想想，以前的自己怎麼想都不可能獨自進來這種店，不止如此，說不定我根本沒一個人在外頭喝過酒。
我能夠理解組長想把我調走的心情。難相處固然是主要理由，但給人感覺不舒服一定也是原因之一。原本文靜的下屬有一天突然變了個人，任誰都會覺得困惑吧。
只是心境的變化？別鬧了。
堂元博士很明顯地隱瞞了一些事情。前幾天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他們稱做「自由聯想」──我應該是出現了異常行為，他們卻沒告訴我，一定是怕我察覺到甚麼事。是捐贈者有問題嗎？還是手術本身根本是失敗的？無論如何，我幾次提到的人格變化，看來並不是自己的瞎操心。
我會變成甚麼樣子呢？持續這樣變化下去，最後等待著我的會是甚麼樣的終點？
我一口氣喝乾酒，續了一杯波本威士忌，我品味著體內滲入酒精的感覺，就宛如海綿吸水，我的內在似乎有甚麼即將覺醒。
突然聽到一聲輕響，我抬起頭，看到一名臉色很差的瘦削中年男坐到鋼琴前，擺上琴譜，看樣子正要開始彈鋼琴。
我把視線移回酒杯，因為對音樂沒甚麼興趣。我扔了一顆花生進嘴裏，配一口波本酒吞入胃裏。
那人開始演奏，是我聽過的曲子，不是古典樂，大概是電影配樂之類。
真好聽，我心想。
曲子本身固然優美，但琴音更是莫名打動我的心。是因為鋼琴師的技巧高超嗎？總之，我從來沒在這樣的心情下聽過鋼琴演奏，我端著酒杯聆聽得入神。
第一首曲子快結束時，又有顧客上門了，一群男女四人看來都只有二十歲左右，他們在鋼琴旁那張全店唯一的桌席坐下。這一瞬間，我閃過個不祥的預感。
中年鋼琴師默默彈奏起第二首曲子。這次是古典樂，很常聽到的曲子，我卻不知道曲名。我再續一杯波本威士忌，移到離鋼琴更近的位子。琴鍵發出的每個音符都像在對我的內心傾訴，有種既懷念又難捨的心情，為甚麼今晚會有這種感覺呢？為甚麼我從沒發現鋼琴的旋律是這麼地動人呢？
身體好像浮在半空中，宛如一陣煙，輕飄飄的。不是酒精作祟，而是琴音，是鋼琴的琴音讓我有這種感覺。我閉上雙眼，整個人陶醉其中。
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笑聲。
好不容易培養的氣氛一下子被破壞，我睜開眼睛往聲音來源一看，不出所料，剛才進來的那幾個年輕人正放肆地聊天嬉鬧，一群人散發出只顧自己開心、犧牲他人也無所謂的傲慢。
店裏的人當然不會去提醒他們，大概面對這種狀況也死心了吧。鋼琴師依舊面無表情繼續彈奏，至於另外那對情侶，正忘情地竊竊私語。
我本來打算不理會他們，卻辦不到。曲子細微的部份全被他們沒格調的嬉鬧蓋住，我心中的不悅愈來愈強烈，開始感到輕微的頭痛，同時發現胸口下方一團沉重的黑色塊狀物緩緩上湧。
他們當中一個人發出怪聲怪調，聽起來像是人類以外的某種低等生物的鬼吼。
我朝他們的桌席走去，一把抓住那個最吵的年輕人的肩膀說：「安靜一點，你這樣我聽不到鋼琴聲。」
四人登時傻眼，一副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的表情，恐怕他們壓根不曉得，在公共場合做出這種不經大腦的蠢事會有人站出來提醒他們。沒多久，他們立刻明顯擺出不耐煩的臉色，兩個女的抿起鮮紅嘴唇，似乎覺得炒熱的氣氛被潑了冷水很掃興，兩個男的則是皺起眉頭狠狠瞪著我。
「搞甚麼啊！」其中一個男的站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襯衫衣領說：「你有意見嗎？」
這個男子一副就是高中不良少年的模樣，對著我挑釁，那頭用髮膠固定得硬邦邦的頭髮，更顯示出他的內在有多膚淺。
「你們太吵了，我叫你們安靜點，這裏又不是幼稚園。」
才見他面露猙獰之色，我的臉上立刻受到猛力一擊，腳下一個踉蹌，我的背撞上吧檯一角，酒杯順勢落到地上摔破。
「要打去外面打！」吧檯裏的酒保說。
「已經打完啦。」那小子說完後吐了口口水，就沾在我腳上。他嘿嘿笑了幾聲，說道：「像你這種鄉下土包子，還是乖乖回家睡覺好啦。」
其他三人似乎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妙，不約而同笑了。
我的頭愈來愈痛，耳鳴，全身冒冷汗，一股憎恨宛如吹氣球擴散到全身。我看著腳上沾的那口唾沫，心想，已經有理由殺掉這個人了，這種人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我起身站穩，那小子立刻擺好架式。「幹嘛，有種你就──」我沒讓他說完，朝他兩腿之間就是用力一踹。他發出呻吟，像隻蝦子似地彎下腰，接著我毫不遲疑，一把抓起一旁的空啤酒瓶，使盡渾身力氣便往他後腦勺猛揮下去。啤酒瓶並沒有像動作片裏演的頓時化為碎片，只是發出一聲悶響。我再補上一記，那小子應聲倒地。
同伴的另一個男子從椅子站起，但他只是緊盯著我，往後退了一步。這種人多半一看苗頭不對就夾著尾巴躲得遠遠的，而那兩個女的早已嚇得花容失色。
我放下啤酒瓶，走近他們那一桌拿起一瓶白蘭地。瓶裏還有不少酒，我直接朝昏厥在地的那小子頭上澆，只見他的白外套漸漸染深，散發出濃烈的香氣。瓶子倒空之後，我又抓起吧檯上一瓶新開的白蘭地，繼續往他身上澆。沒多久，那小子皺著眉頭睜開眼。
「你醒啦。」
接著我拿起旁邊不知是誰的打火機，把瓦斯調到最大，問杵在吧檯裏的酒保：「白蘭地點火會燒起來吧？」
「咦？」酒保一時沒聽懂，愣了幾秒才僵硬地點了點頭。全身被白蘭地淋濕的男子似乎從這對答中察覺到我的用意，高喊著：「哇！快住手！」
「把你火葬吧。」我拿起打火機對著那小子，作勢要點火。幾個女生尖叫。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一轉過頭，只見那名瘦削的中年琴師搖頭對我說：「別這樣。」
「放開我！」
「別做傻事。」鋼琴師扯著沙啞的嗓音說。
這時，那小子趁機奪門而出，我立刻甩開鋼琴師的手，拿著打火機就追上去。
衝出酒吧，我聽見有人跑上一旁階梯的聲響。這間酒吧位在地下一樓，我看見那小子上樓梯之後衝向大馬路，大概是剛才的敲擊讓他腦子受了傷，只見他的步伐搖搖晃晃，加上這附近行人稀少，就算到了外頭仍很有可能追上他。別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我猜的沒錯，一下子就找到他了。那小子也發現我，慌忙竄進一旁的小巷子，我緊追在後。巷子很窄，瀰漫著污水和垃圾腐敗的惡臭，其中帶有微微的白蘭地酒香，是那小子身上發出來的。
我直直往前走，來到一處稍微寬敞的地方，紙箱還有木盒之類的雜物堆積如山，只見那小子正努力移開小山的一部份，又看到通往巷子另一頭的出入口同樣被雜物堵住了，我露出滿意的微笑。
「你到底想幹甚麼！」眼見已經逃不掉了，那小子開始對我狂吠。我將打火機點了火，確認火燄開到最大後，慢慢逼近。我不知道衣服光是淋了白蘭地，火會燒得多烈，但一想像這傢伙全身被一圈青綠色的火燄包住，我就忍不住興奮得顫抖。同時腦海浮現一個畫面：燒老鼠。朝著捕鼠籠裏的老鼠澆上燈油，放火點燃，老鼠肉和毛被火一燒，發出無法形容的臭味。那是甚麼時候的事呢？
「快住手！住手啊！」那小子高聲哀號：「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你就饒了我吧。」
「把你火葬，燒個精光。」我又接近了幾步。
這時，身旁傳來幾聲老鼠叫，我忍不住看過去，那小子趁這一瞬間抓了一個紙箱扔過來，就在我閃躲紙箱的同時，那小子朝方才的來時路衝去。
我拔腿緊追在後，邊追腦子裏邊閃過個念頭──自己到底在幹嘛？在小巷子裏狂奔的自己，真的是我嗎？究竟是誰？打哪來的？
就在衝出小巷子口時，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我不禁發出呻吟，手按著頭抬起臉，只見那小子拿著一根長木棍，好像就是用那個打我的。
我不支倒地，但同時順勢抓住對方的雙腳腳踝，他一個站不穩，身子直接往後倒。
「哇！快放手！」他拚命掙扎，但我偏不鬆手，緊緊抓住他，一邊點上了打火機。
「住手！住手！住手啦！」他不停揮著手中那根木棍。我知道自己額頭受了傷，鮮血流過鼻翼，但奇妙的是一點也不覺得痛，手上的力氣也絲毫不減。
眼看火燄就要燒到衣服，那小子放聲慘叫，但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有人抓住我拿著打火機的手，我的頭上響起一道聲音：「你們在幹甚麼！」
一抬頭，對方是一名陌生男子，不遠處警車車頂的紅色警示燈也映入眼簾。
「這傢伙瘋了！」差點慘遭火燒的那小子高喊。